第41章 伤人眼人
可我又在院里的井口发现了一些痕迹,还有小孩儿的鞋印,所以我又猜想你是被藏在了井里,我下水找了很多次,才敢相信你应该是逃脱了。
后来,又让我问到了一个拉黄包车的人,他说出事第二天的清早看见过一个浑身

淋淋的小女孩儿在这附近走过,我想那应该是你。”
霍辰怡的身子抖得厉害,这段被年幼的她刻意遗忘的回忆如今在眼前被挑开,她整个人像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撕成了两半,一半在绝望地哭号,另一半在歇斯底里地呐喊,哭号的那一半被沉痛的往事

得

不过气来,呐喊的那一半却在对她说“不是这样的!
不是这样的!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!都是假的!”陆行舟拥紧了她,不停亲吻着她的额头和发顶,待她稍稍安定一些,才接着说:“我找了你很久,翻遍了北平每个角落,怡香院这样的地方我也都去过。
但是我当时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,更不知道你会被起个什么样的假名字,如果是现在的我,一定能找到你,可是我当时还只是个普通人,其实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。
甚至,我…更多地是觉得你已经不在了,或者说,已经回不来了,因为你那个时候太小了,而且从小没有吃过苦,我不敢去想你遭受了那样的大难之后,要怎么一个人活下去。”
他伸手去摸她的脸,好像是想确定她好好地待在他怀里“但是我也会想,你应当是个很聪明的孩子,也许你会有办法的,所以我在上海把生意做大之后,一直惦记着回北平来,我想如果你还活着,你有能力的话,一定也会回北平来的,你应该会去找仇人,所以我买了他的房子,还改名叫‘寒月公馆’,我以为你叫寒月,我想你如果能找到那个人住过的地方,一定会对寒月公馆现在的主人感兴趣,所以我又给公司取名字叫‘觅月’,你如果能顺藤摸瓜到这里,就会明白我在找你。”
***霍辰怡被他的这一番讲述给惊得说不出话来,她痛苦,绝望,震惊,迷茫,委屈,意外,感动…
心间涌起了太多情绪,这些情绪一齐泛滥,裹挟着掩埋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痛汹涌而上,阻

了她的思想和语言,所以她一时看起来有些迟钝。
陆行舟也没再讲话,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,霍辰怡额头蹭在他温热的颈窝里,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,其实有千言万语,只是不知从何说起。
最后,她先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:“你为何会这样尽心尽力?你和爷爷…?”陆行舟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,他短暂地闭目回忆了一下,似乎是要在那一团不堪回首的

麻里找出一个线头,开始回答她时,他自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过去,来自二十五年前。
陆行舟初遇夏同龢时,只有八岁。光绪二十四年,刚出生的他被丢弃在京郊陆河村村口的一棵槐树下,因为这随意的一扔,他人生的前十六年叫做陆槐。陆槐从小穿百家衣,吃百家饭长大,能说能跑之后,他出于野兽的生存本能跟了一帮地痞

氓。
年幼打不了架的时候,他想要靠着帮派混口饭吃,就时常得听从“大哥”们的吩咐,借年龄和外貌之便,行偷骗之事,他年纪小模样可爱,碰上女人们便容易得手和逃脱,遇上有所察觉的男人却大多免不了一顿毒打。
八岁时,他得了指令去偷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的钱袋…很久之后他才知道,那些年里,他口口声声叫着的“大哥”们,时常拿他下注,赌他能不能得手,会不会挨打,怪不得,明明女人和老人的钱袋最容易偷骗,他却时常被授意去偷成年男

的财物,混乱的时代里,欺软怕硬仿佛是人的本

…
那一次,他几乎被打死,寒冬腊月里,那个暴怒的男人最后剥光了他的衣服,把他扔在路旁,扬长而去,在饥寒

迫,重伤濒死之际,陆槐也曾强撑着一口气求生。
可是滴水成冰的冬日里,行人稀少,即便偶有人经过,也均对这个一丝不挂血呼刺啦的小乞丐避而远之。
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一息弥留之际,恰巧路过的夏同龢施了援手,将人带回了他的私塾,在夏同龢的私塾里,陆槐还结识了他的儿子和私塾的厨子王叔。
“王叔?他是…他也认识爷爷?”霍辰怡激动地抓住了陆行舟的胳膊,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。
“嗯”陆行舟抚摸她的脊背“我已经和他说了你的身份了,他也很激动,等咱们说完话了,你们也该重新正式见一见。”霍辰怡点点头,靠回他的怀里,接着他方才的叙述提问:“然后呢?你便一直住在爷爷的私塾里吗?陆行舟苦笑:“没有。
我那时候并不听你爷爷的话,我…我觉得读书无用,不乐意待在私塾里,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就偷偷跑了。
后来…后来又被打过好几次,每次受了伤,吃不上饭,就会去私塾里找你爷爷,待上几天治伤吃饭,就又会偷跑掉,他送过我不少书,我从没看完…”
他的声音里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,霍辰怡仰头在他

上亲了一口,不忍去看男人此刻泛着红的眼睛,搂着他的脖子安慰:“没关系的,爷爷肯定不怪你。”陆行舟

下眼角的酸涩。
接着道:“夏先生的确从未责怪,每次我带着一身伤回私塾找他,他都会收留我,找大夫来给我医治,也会耐心教我读书认字,那位大夫…”他顿了一下,才补充:“常给我治伤的那位大夫,便是你的外祖父。”
霍辰怡有些惊讶,但并没有特别激动,在她记事的时候,外祖父已经过世了,所以她对于外祖父并无非常深厚的感情,她只是惊讶于她与陆行舟之间存在着如此久远并且紧密

织的命运关联,却隔了这么多年之后才意外地走到一起。
陆行舟的追忆还在继续。作为陆槐的他不断挥霍着夏同龢及其家人的善意,可是他从未被他们放弃。
就这样,他总会带着伤病和饥饿去私塾,顺便读些书认些字,吃

了伤好了就偷偷溜走,接着当他的帮会小喽啰还自以为成天喊打喊杀的生活有血

,了不起,来来去去,反反复复,直到他十四岁那年,时值盛夏,有力气没头脑的年轻人们最是躁动。
他所属的帮会和另一个风头正盛的帮会因为争地盘起了冲突,骂战打架砸场子前后来了好几回,又一次两方掐架时,陆槐这边有个人伤了对面老大的小舅子一只眼睛,冲突立时升级。
正是民国元年,京城刚被剥夺了“京”字,北平城内局势震

秩序混乱,一只眼的官司往大了闹,公私一块儿摸门路,最后竟要陆槐的帮会抵出一条命来。巧的是,那场戳瞎人眼的混战陆槐没参与,他在另一处地方强收保护费,不巧的是,陆槐的帮会“上层”
开会决定,伤人眼的人就是他,被自己一直盲目崇拜的“大哥”点名推出去拿命赔人眼睛时,陆槐平生第一次后悔没有留在私塾里读那些他瞧不上眼的书。霍辰怡“噌”地坐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