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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9章 势单力薄家人
 “我刚刚查了下新闻,你爸爸出事当天,媒体基本都有出快讯或者视频,但隔的追踪报道全部从缺。我也问了丁家助理,他们的确找人下来了。”

 “但是,这代价未免太高。如果真是意外。就算影响不好,丁家如果堂堂正正的,没必要心虚到这个地步。”“应该正如你所说,这事没那么简单。”“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
 “他们榨工人。”梁景明是口而出的,然而静默半晌,才接了下一句。

 “直到今天,香港的法律并没有规定标准工时,这给丁家钻了空子,他们给的酬劳不低,但代价是要我爸,要每一个地盘工人超时超负荷工作,几乎没有息的机会。”

 “而且,丁裕雄很喜欢巡视工地,带上他那些手下和孩子,但他们从来不为工人留出充足的准备时间,还经常随意更改巡视期。真正干活的不是他们,他们却时刻要建筑进度。”

 “我爸出意外那天,已经加班了整整半个月,因为他领导说丁主席明天就要来巡视了,大家怎么都要把楼盘建出雏形来。”

 “但其实,这个巡视期已经改了三次。三次都是提前时间,到最后,工期整整被缩短了五天。”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改,也没有人敢问。”“所有人都忙着扎铁,打桩,浇筑混凝土。

 就为了丁裕雄隔来上看一眼。”万姿说不出话来。嘴有疼痛在蔓延,愈演愈烈,她知道巡视期为什么提前,她早就猜到了,但根本不敢细想。其中一次修改,是因为她和丁竞诚要过交往两周年纪念。原定的巡视期,本是纪念当天。

 按照丁裕雄的意思,要儿子一起参加。工地又脏又热,来回耗时极长,所有庆祝安排等同作废,她不想丁竞诚去,丁竞诚自己更不想去,于是她撒了撒娇,他顺水推舟,随便找了个借口,要钟先生跟集团涉,但丁竞诚到底不敢让父亲失望,必须到场,还必须表现积极。

 所以钟先生建议提前巡视。万姿不知道,这是期第几次修改。是否是最后一次,是否是死骆驼的最后一稻草,是否梁景明的父亲本可以不死,就像她不知道,自己的胡言语竟被有心人当了真,被赋予近乎毁灭的后坐力,她唯一知道的,是两周年交往纪念当天,丁竞诚带她坐直升机环游全港。

 在千里高空鸟瞰一切,红尘万物皆为蝼蚁,这种俯视众生的感觉,让人上瘾,让人恋,那时她在天上玩得很开心,无暇顾及也不在乎人间事。直至此刻,直面现实。

 “我爸就是因为这样去世的。”斩钉截铁地,可梁景明说得极轻,她甚至能模拟出他的表情,应该长睫低垂下来,遮蔽住眼眸。长久盯着某一处虚空。“就是因为时间太紧张了,工期实在太短了,所有工人都要忙疯了,累疯了。”

 “他们被分为不同小队,我爸是一个小队长,他管的有个年轻人职前培训太仓促了,干活很不熟练,速度一快质量更跟不上,我爸有点不放心,本来好不容易收工了。

 本来他已经可以回家了,最后还是折返回头,要把年轻人安装的狗臂架再检查一遍。”

 “然后等他边戴安全帽边走过去,第一个狗臂架就砸下来了。”有那么几秒钟,谁都没有出声。万姿听见他,深深地换了口气。“事情发生之后,丁家咬定我爸是私自留在工地,而且没戴好安全帽,自行违反地盘安全规例,是主要过错方。”

 “我们作为家人,自然是不信的,何况目击现场的工友,也偷偷告诉了我们事发经过,但一点用处没有,谁替区区一个同事出头,谁就会丢工作。每个人都有小孩有家庭要养,有什么办法。”

 “我们自己也没有办法,我爸怎么样都回不来了,只想了解事情真相和获得合理赔偿,但丁家,一直觉得我们在讹钱。

 他们认为钱给够了,我们就不会吵了,一切都是钱的缘故。”“但我想说不是的,是一个人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死了,就跟没存在过一样。

 意外发生不是没有必然因素,只要丁家仍然这样榨底层,我爸不会是第一个牺牲者,但是…”气息起伏烈起来。

 梁景明很少有这么高频语速的时刻,然而就像狂飙的赛车骤然急刹,他是停了,在她心底撕出一道痕迹。夹杂着烧胎味道,从鼻腔冲至泪腺。“谁叫我家真的缺钱呢。”“他们钱给够了,我们真就不吵了。”

 “拿什么吵,吵不动了。”“真的吵不动了。”“所以后来冯乐儿找到我,我就答应接近你,只要她能帮我爸讨回清白…其实冯乐儿和丁裕雄是一类人,他们都很残忍…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”话语被笑中断,只让人觉得空,她仿佛可以看见。

 他从虚空中慢慢抬眼。如同微信头像上的小狗,瞳仁润润亮亮的,全然投注在她身上,全然不知自己有令她心碎的眸光,他只是看着她,无助而忧伤。“万姿,你是做公关的,比我聪明也比我历练。你可以告诉我,我那时候还能怎么办吗。”

 “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…或者只要有多一个办法都行…”“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办?”

 气管像被用力攫住了,万姿根本无法呼吸。一种逃不开的灭顶感,慢慢覆了下来。世界一片黑暗。恰恰因为她是做公关的,她很明白整件事的最优解。

 疏通媒体,安抚家属,平息舆论,消除影响,五年前她再怎么大放厥词,整体思路没有错误,但这是企业的考量,并不针对普通个体。人命本不是数学题,更不是冰冷的案例。说到底,梁景明的爸爸死过两次。

 一次是被狗臂架直接砸死的,一次是被资本、公关、媒体三股力量扭在一条绳,再度一点点绞死,连带家人被反复鞭尸。汇聚成绳的每一细线,则是急功近利的商业帝国话事人,漫不经心的豪门富二代。

 他狂妄无知的小女朋友,唯老板马首是瞻的家族助理,职业道德薄弱的媒体小报,眼里只有死线的施工队领导,重之下仓皇了事的年轻小工,敢怒不敢言的目击同事…

 没有一个人真想杀人,没有一个人纯粹恶,但恶却平庸地,平均地向每一个人。最终又汇聚,爆发于某一个人。

 然后他草草了结的一生,被浓缩在粉饰的只言片语里,传在门户网站和社媒体里。更多的人寥寥看完,点上一赛博蜡烛,紧接着下滑动态,被入各路明星八卦自拍。

 再多一秒都不需要了,便会忘却心中波澜。普罗大众尚且如此,而真正在乎他的,势单力薄的家人,又能做些什么。好像只能打掉牙齿和血。再和着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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