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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 他轻笑出声。

 方少行察觉到他的取笑,一张端整的脸立时狼狈的通红起来。有点不自在,有点尴尬,还有更多的羞涩紧张。

 直到今此时才真正的体验到何谓痴之前,他可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对著个少年目不转睛,脑子里还七八糟的想着于礼不合之事啊。

 简直就像人到七老八十后,才终于尝到第一次的初恋一样。

 少年儒生看着他腔通红,笑得更了。

 所幸店小二及时送来汤包子,才免除了方少行那仿佛将要持续到天荒地老般的困窘紧张。

 “…趁热吃。”挣扎烦恼著到底要说什么好呢?心里天人战半晌之后,冒出他嘴里的,居然很没出息的只是一句招呼用食的话。

 方少行真想拆开自己的脑袋看看自己在矜持什么。

 问名字、问住处、问家中可有婚配啊——心里的那个登徒子声音气得跳脚,大力的鞭著方少行。

 但他看着少年儒生拿著陶烧汤匙,将小心夹起的热腾腾汤包子小心的送到他面前,并且以筷子将汤包子的皮掐破一个小,使其中热汤出来——这样贴心又懂得吃法的灵巧心思,让方少行一方面著不已,一方面又呐呐著开不了口。

 与人初识是该问些基本身家,这样才好下次约来再叙。

 但现在他根本心里有鬼,哪里开得了口问这些他心知肚明是别有居心的基本对话。

 少年儒生将摆好汤包子的汤匙递到他手中后,就另外夹了自己的汤包子到嘴边,小口小口的吹著气,让汤和馅的热度稍稍降点,然后张大嘴巴狠狠咬了半个汤包子到嘴里。

 方少行看着他透著天真可爱的举止,不自觉的也仿照著他的速度,一口咬进手里汤匙上的汤包子。

 与少年儒生不同的是,方少行张大嘴,就轻轻松松的将一整个汤包子咬进嘴里,那种稍烫扬什与新鲜馅及薄透弹外皮的完美结合,让人有瞬间彻底清醒,再为其深深著赞叹的美好魔力。

 可惜他并没有沉在汤包子的神奇魔力之中。

 他心里己经有另一个关乎人生大事的魔鬼驻扎了。

 少年儒生吃著汤包子,两泓深潭般漆黑,又蕴著明亮星光的眼睛,愉悦的眯起来,显现出他满意美食的好心情。

 那模样可爱至极。

 方少行怀抱著仿佛眷宠著慵懒小猫的奇妙心情,频频将汤包子递到少年儒生面前,又亲手为他倒茶添水,哄著他吃掉半笼的汤包子,直到少年儒生委屈又歉疚的朝他投来已经吃、拒绝再喂食的目光。

 真是太可口了。

 方少行心情大好,然后以著很快的速度,很优雅的动作,将陆续送来的青椒丝及一碗半的白饭进肚子里。

 剩下的半碗白饭,则是让少年儒生配著调味得宜的青椒丝酱汁,慢慢的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。

 放下碗,桌面上只剩新泡的一壶茶,几碟闲聊零嘴,其余都撤下去了。

 两人正餐也用了,现下只有茶和瓜子,正好可以闲聊被此底细,配上是非八卦来作为消化食物的好娱乐。

 然而方少行望着脸儿微红的少年儒生,很不争气的,又恍神了。

 少年儒生小巧的脸蛋上盈著天真的笑意,面前斟茶水的杯子缭缭著白雾,茶香既是柔软,又是清晰,那在冬日冷凉中甚至带了一分犀利之的茶汤香气,让他微眯起眼,轻轻嗅闻,那姿态有著一种风雅之

 “小弟月映,请教兄长大名?”

 轻软如云絮的语调,珠玉滚般的韵动,月映慢悠悠的开了口,还自报了名姓,省去方少行掘地三尺挖空心思想找话题的辛苦。

 “在下姓方,名少行;方是方正的方,少是少年游的少,行是行千里路的行。”他仔仔细细的解释。

 那自称月映的少年儒生点点头。

 “月映可否称您一声兄长?”

 “当然好!”方少行脸笑容。

 见到他那样坦率明快的表达自己的好心情,月映也抿微笑起来。

 “说到姓方,长安城里有方记钱庄,还有方字文房,兄长该不会与其有亲戚关系吧?”月映好奇的询问。

 方少行点点头,温和的笑了笑。“都是家弟主持。我虽然是长兄,却只知沉书本,没有经商才能,幸好底下两个弟弟都很争气,各有一番天地发挥。”

 “那么兄长志在为官吗?”月映又问。

 “你是问参加科举吗?”方少行点出他问的重点,又笑了笑“两次参加都因为有些事而中途受阻,先是家中长辈亡逝,后又因为罕见的大雪封闭考场,这么一想就觉得或许是天意如此,也就绝了参与科举的心。”

 “兄长觉得可惜吗?”

 方少行摇摇头“我志不在为官,参加科举只是顺势而己,既然没有缘分,也不必执著。”

 “难得兄长淡薄名利。”月映轻轻一笑。

 方少行看着他的笑颜,心里头暖和起来。他自知名利如浮云,也无意去求,但是能够理解并且接纳的人毕竟少数,听闻他两次参加科举都失之臂的人,大多抱持著“不过是推托之言,其实是实力不够吧”这样的疑心,而不愿接受他说的事实。

 他无意去辩驳。幸好家里双亲、弟弟们都能够接纳他心里想法,也放任著他钻研学问,支持他的不愁温

 想到这里,他有点愧疚。

 “现在虽在许掌柜府里当教书夫子,不过酬劳却是平平,若不是家里支持,恐怕现在也是勉强糊口。”

 月映听著,微挑起眉。

 “许掌柜府里…该不会是百染布庄的那个许大掌柜吧?”

 “正是。月映也晓得许府的那个百染布庄?”方少行惊讶他猜测神准。

 “五十年历史的老染庄了,怎么不晓得。”月映淡淡一笑。

 他笑得云淡风轻,仿佛只是寻常的随口应和而己。然而出身商家的方少行却敏锐的注意到他太过平淡的语气,那像是刻意压抑的平淡语调让他很在意。

 不是仇怨的那种忍耐,但是确实有著一种牵扯往日过结似的语气。

 方少行仔细端详月映的表情,心里衡量了一下两人初识就闲聊得太过深入实在不是好的开头;但是能让月映耿耿于怀的事情,他实在很想知道。

 若是亏待了月映,他也好寻思为月映出口恶气。

 心里头已经忍耐不住的要为初初识得的月映出头了,方少行为了自己无祛自拔的著感到无可救药。

 这种直觉式的好感像是涨起的汐一样将他淹没,说不出原因理由,就是一古脑儿的喜欢恋,就是忍不住想要宠著月映,把他捧在手心里当宝,花尽任何心思只想讨他心。

 如果是为了这个人,什么苦头他都看得下吧。方少行在心里叹息。

 “许大掌柜府里,兄长是教导他的儿女读书吗?”月映似笑非笑的问。

 “儿女自然是有,还有他的妾们。不过妾的话,教的就是识字了,她们得背‘女诫’,许大掌柜还要背哪。”方少行说著,脸上著不赞同的表情,摇了摇头。

 “兄长不愿意教妾识字吗?”

 “不是。”方少行有些闷闷不乐的“虽说背后道人是非,不宜,但实话是我个人并不欣赏妾成群。”

 “不如妾,妾不如偷,偷还不如偷不著。”月映语气轻佻的著古今皆通、传长久的男人心态,换来方少行皱眉的视线。

 “月映也想着三四妾?”他语气里透著不赞同。

 “兄长不想吗?”月映倒是轻盈反问。“左拥右抱,乃人生乐事。”

 “夫自当相敬如宾,白首偕老。”方少行硬邦邦的冷声回瞽,语气微微加重的又道:“己所不,匆施于人。要子洁身自爱、忠贞不二,做人家丈夫的也该要从一而终,怜爱如初。”

 “但是人心多变。”月映笑,天真可人。“花儿多娇,朝开夕落,人心也不过如此。今天还一心向著结发伴侣,但是明天就变心了,又要怎么办呢?”

 “诚实以告。”方少行郑重答道。

 月映脸上笑容微微一顿“然后呢?”

 “将对方的感受视为第一,妥善安排,若要离缘,也要将对方照顾得妥当才是。夫情分不再,至少也该记著曾有共枕之缘。”

 “兄长此想祛是不是太过天真了?”月映笑得柔软。

 “他人三四妾、拈花惹草,自是他人之事,管不得这么多。”方少行沉著声音,显出他分外的认真。“但我既然这么想了,也要做到底才是。现在还没有寻得中意女子,若是后寻得,当然要珍而重之、怜爱待之。”

 月映望着他,倒没接话了。

 方少行却从认真严肃的心情中回过神来,才醒悟到自己话说得重了,虽然自己想法没错,但这么严重的说出来,极可能会吓到那天真模样的月映啊。

 他有些懊恼。

 良久,月映举起手,慢慢将端著的冷凉茶水喝完。

 方少行见状,还想阻止他,重新倒过一杯热茶再喝才好的。

 月映却慢慢的,像沉思著什么似的,一口一口的将茶喝尽。

 “如此天真…著实分不清是兄长未涉世事,还是因为死书读太多了,竟不明白要循著世俗规矩去活才轻松省事。”

 那清润的珠玉般的声音含著笑意,却分不清这话里究竟是恶意还是嘲讽。方少行皱起眉来,却见著说话的月映将目光投得远了,竟是无礼的没有将视线放在对话者身上。

 方少行一下子没有办法判断要拂袖而去,还是婉言劝告才好。

 月映倒是笑了起来。

 淡淡的声音云飞絮般的滑过他的耳际:“兄长姑且听之,听过便忘吧…曾有个知名琴师,貌美艺高,多少富商贵人想与之结,收其入房,但琴师洁身自好,没与人太过往来。

 “可惜,她也保不了自己多久。给人在酒宴上灌了药,跌跌撞撞的逃出来,却又掉进另一富商手里,一夜云雨,那富商便把人收进房里,当了富商家中不知第几个小妾。琴师虽然懊悔,但既然嫁人,也就依循规矩,安分的当起小妾来。可惜富商家中妾太多,争宠太甚,那琴师虽然现下受宠著,但也只是一时而己,没有多久就被冷落了。

 “所幸她怀了孕,生了个孩子下来。那女孩儿争强好胜,以为自己越出色,就能保住其母不受委屈。妾生之女,锋芒却过正所出,惹得失宠的琴师处境艰难,但那蠢笨女孩儿竟未察觉,一再地在富商面前太出风头。那女孩儿越出色,失宠琴师在暗地里就越是被其他妾欺辱,而承继了琴师美貌的女孩儿也被富商注意到了,他打著主意要把女儿送人做宠玩,以笼络富商的大官。琴师知道后,把女儿叫来跟前,哄著她带足金银,私自出府去投奔旧友,然后那琴师…在太雪的冬夜里,投井自尽。

 “出事之后,富商忌讳著丑事外,影响声誉,下令府中众人封口。这事甚为骇人,极为隐密,所知者寡。月映不过偶然听闻此事,犹有心悸。人心如此薄幸,女子命途如此屈辱,如此刻薄世道。”

 织血泪的秘辛从月映口中淡淡说出,乍听之下像是轻描淡写,但听著听著便不骨悚然,为其人心险恶,丑陋不堪。

 方少行很苦恼。

 虽然月映说是姑且听之,听过就忘,这描述的手法也像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而己,但是他的语气太淡,表情太静,两泓深潭中的星光尽数隐没,他整个人在叙述时,就像个苍白的娃娃一样没有任何存在的生息。他听著听著,就是没有办法将之当成一个故事,听完就忘。

 血腥太重,泪水太沉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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