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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六 天上人间(下)
 来者身穿一席素净的长衫,一半长发整齐地束起,可谓黑白分明。清风习习之下,他衣炔飘飘,青丝舞动,委实如传闻那样,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。

 此刻,他的边正噙着淡淡的笑意,左右两手分别揽着两个身高才及腹的孩子,神情自若地看向并肩而立的穆家夫妇。

 “别来无恙。”他说。

 “叶叔叔叶叔叔,娘亲要罚我们去扫后院!”未等爹娘开口招呼,依偎在来人怀里的穆怀肃就灵机一动,找起帮手来。

 “嗯,我听见了。”来人淡笑着注目于左手边仰着小脑袋的穆怀肃“所以我才问你们,到底做了什么事,惹得娘亲这般生气?”

 “呃…”小家伙支吾起来,目光游移“我…我拿了爹调好的药粉…配成了新的药…”说着,他举起右拳,缓缓将手掌摊开,出了手心里的一小堆粉末“嗯?爹爹!爹爹你快看!这药粉变成黑色的了!”

 穆怀肃本想认错以求得宽恕和援助,却不料手中的药粉才隔了这么一会儿,就突然变了

 与此同时,他的父亲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变化,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儿子的跟前,蹲下身子拈来粉末,凝神仔细地嗅了起来。

 没等穆怀肃追问一句,穆清弦就霍然站起身来,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。

 “诶…”一时间没缓过劲的柳自娫追了几步,意图挽留她的夫君,奈何怀有身孕,对方又跑得太快,她根本就追不上,只得停下脚步放弃。

 与此同时,她业已意识到,她的夫君定是发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。

 认清了这一点,柳自娫的视线转移到了客人的身上,笑着说:“李大哥一路舟车劳顿,赶紧去屋里歇一歇吧。”

 话音刚落,她就看见穆清弦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,一把拉过客人怀里的穆怀肃,二话不说就掉头往外跑。

 “诶诶——啊爹——我还要去扫后院呢!”

 “待会儿爹帮你扫!”

 简洁明了的对话到此为止。

 靠在男子右手边的穆念云咧开嘴笑了。

 被哥哥捡到便宜了。

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敛起笑容,她家老爹就又突然折了回来。

 “照顾好你娘!”对女儿扔下这么一句,穆清弦再次拎着儿子不知去向。

 “爹爹失误了两次,这回的发现肯定了不得。”小女孩望着爹爹和哥哥消失的方向,若有所思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。

 “清弦还在研究解毒的方法?”片刻后,一身白衣的男子沉声发问。

 “…”身怀六甲的女子注目于他,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。

 这一天,直到夕阳西下,这一家子的主人才领着儿子回到家中。

 穆怀肃一进院子就嚷嚷着“饿死了饿死了”顾不上有客人在场,拿起母亲做的点心就狼虎咽地吃了起来。

 “哥哥,叶叔叔还在,别暴了你难看的吃相。”一旁的穆念云泰然自若地提醒道。

 “叶苏苏是自举人…”饥肠辘辘的穆怀肃一边说着,一边勉为其难地咽下了一大口糕点“不碍事…”

 坐在院中被称为“叶苏苏”的某个“自己人”手执医典,不由扬失笑。

 穆怀肃,穆念云,是他的至好友穆清弦同其柳自娫一块儿给孩子起的名。

 其中包含的喻意,毋庸置疑,是为了纪念已然离世多年的两个人。

 云玦,程肃…

 他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名字,脑海中仿佛又浮现起女子那明媚动人的音容笑貌。

 他和清弦,终究是没能救下她。

 当噩耗传来,才在东漓安分了几个月的穆清弦当即就失去了理智,恨不能翅重回南浮皇宫,甚至不惜再次与他的父亲发生冲突。若非他得到消息及时暗中劝阻,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来。

 可彼时谁人能知,他的心和友人的一样痛。

 他和她,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不复存在了。

 上述认知,令他寒彻周身。

 待到后来一切安排妥当,他与穆清弦二人秘密前往浮宫,在南浮皇陵里见到了她冰冷的墓碑——那一刻,他的心彻底地死了。

 尽管曾经有过天人永别的思想准备,但当真面对了,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只想做一个永远活在幻想里的逃兵。

 可惜,他逃不了。

 因为穆清弦红着眼眶对他说:“黎晔,我不会放弃,我答应过云姑娘…这辈子,我一定要找到解除两种奇毒的方法…”

 挚友喃喃自语的声音将他从臆想拖回到现实之中。

 是啊,他也要好好活着,活到清弦找出解毒之法的那一天。

 于是,复一,年复一年,穆清弦从其父手中接过了东漓左相的担子,但每逢夏时节,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称病不朝,跑来这幽静的山谷之中,苦苦钻研,潜心试验。

 本来,东漓女帝是不可能允下此等荒唐事的,但在他的请求与劝说下,她这个做妹妹的最终还是点了头。

 只是,他们的愿望太难实现。

 这么多年过去了,奇毒的解法研究依然是没有明显的进展。确切而言,由于天下根本找不出像傅云玦那样同时身中两毒却仍能存活的人,穆清弦就算寻到了可能有效的解法,也无法进行确认。

 无论是活人抑或牲畜,光是中一毒便已一命呼呜,更别提同时中上双毒了——更何况“一树繁花”之毒是要以内力注入的,下毒者在毒害他人的同时,本身也会赔上性命,所以,此毒是不能轻易尝试的。

 总而言之,这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艰巨任务。

 然而,穆清弦依旧在不断地摸索着,从未轻言放弃。

 “怀肃,你爹呢?”自回忆中离,黎晔放下手中的书册,注视着吃了点心正在给自己灌水的男孩。

 “唔?刚才还看见呢!”小家伙下一口水,环顾四周不解道。

 黎晔没有接话,径自起身绕到了院外,不费吹灰之力就找着了正对着晚霞负手而立的友人。

 “怎么样?”他站到穆清弦的身旁,和他一道看起了那漫天云彩。

 “老样子,不清楚对那两种毒有没有用。”穆清弦一动不动地遥望着色彩鲜明的天际,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
 每一次失败或无解之后,他都只能用当年卫师叔的那番话来鞭策自己。

 “三月初,我就已经号出了程相中毒的迹象。他知道了自己的情况,求我不要告诉先帝,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…那天发现他们的时候,先帝已经驾崩了,程相吐了很多血,都沾在了先帝的头发上,估计…是‘一树繁花’的效力。此外,我还怀疑…他们两人之间,已经构成了‘母体’和‘子体’的关系,是以先帝一死,服用过先帝毒血的程相,就跟着去了…”

 程肃…程肃…他当时该是有多悲痛,才会吐出那么多的鲜血?云姑娘…她又承受了多少难以想象的痛苦?

 每每思及此,穆清弦就觉得一颗心像被一只大手反复地蹂躏,难受到几乎要窒息。

 因此,他绝对不会放弃——直到他的生命来尽头。

 “你知道吗?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…”伤感之际,身旁的黎晔冷不丁出了声“云玦她…是否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?如若不然,她怎么可能在身中‘一树繁花’之后,依旧存活于世?”

 穆清弦闻声蓦地侧首而视,映入眼帘的是故友面无涟漪的容颜。

 黎晔的设想,他不是没考虑过,毕竟多年来的实际经历告诉他,不论是哪一种奇毒,但凡沾上了,都是立刻毙命的,更别提什么等着另一种奇毒来以毒攻毒了——云姑娘究竟是如何做到,单就中着“一树繁花”却活了一年有余?

 但是…

 “你也开始相信鬼神之说了?”穆清弦下心中所思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问“还是说…你仅仅是希望她还活着,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?”

 话音落下,两人已四目相接。

 “这样的期望,有错吗?”黎晔不紧不慢地转动脖子,重新注目于前方。

 “…”穆清弦微微挑眉,不着痕迹地叹息着“错,是不能算错…只不过…”他继续喟叹着,同样摆正了脑袋,遥望着越发暗沉的天空,冷不防话锋一转“你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娶了?”

 诚然,他和黎晔年龄相仿,如今他都已然是两个八岁大孩子的爹了,再过三个月就要有第三个孩子了,可相比之下,他的至好友居然连个相亲的心思都没有——这叫他岂能不急?

 尽管他明白,黎晔是放不下心里的那个人,可是…

 “云姑娘在天有灵,不会愿意看到你孤独终老的。”

 黎晔不回话,气氛一时有些凝重。

 “要不…”穆清弦为难地抿了抿,神情怪异地凝眸于他的友人“我看念云那丫头喜欢你的,等她长大了,我做主,把她许配与你?”

 下一秒,穆清弦成功收到了黎晔的一个白眼。

 “我才不要跟你成为翁婿。”黎晔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。

 “我有什么不好啊!?”穆清弦故作炸

 “哪里都不好。”黎晔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
 “嘿?”穆清弦抑扬顿挫地发声,看似气不打一处来。

 就这样,一段深沉的谈话愣是被某人引入了奇怪的轨道,最后随着渐渐西沉的太阳,淹没在了寂静的夜之中。

 翌清晨,黎晔向穆家夫妇和他们的双生子道了别,独自离开了这座他每年都会定期造访的山谷。

 那一天,男子回到了孤独的人生旅途上,漫无目的地行走。

 那一天,有一家四口仍旧呆在谷中,过着短暂的清净日子。

 那一天,柳自娫突然望着晴朗的天空,若有所失地开了口。

 她问她的夫婿:“你说,云姐姐和肃哥哥在天上过得好吗?”

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,凝视着自那一双璧人离世后就越发深沉的爱人。

 不知怎么的,他遽然想起了昨个儿薄西山时,黎晔对他说过的话。

 于是,他翘起角,温柔一笑,伸手揽过子的肩头,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,然后执子之手,与子同看天上人间。

 “放心吧,他们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,过得很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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