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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常,我想起那座山
 一方纸镇

 常常,我想起那坐山。

 它沉沉稳稳的驻在那块土地上,像一方纸镇。美丽凝重,并且深情地住这张纸,使我们可以在这张纸上写属于我们的历史。

 有时是在市声沸天、市尘弥地的台北街头,有时是在拥挤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车站,有时是在异国旅舍中凭窗而望,有时是在扼腕奋臂、抚狂的大痛之际,我总会想起那座山。

 或者在眼中,或者在中,是中国人,就从心里想要一座山。

 孔子需要一座泰山,让他发现天下之小。

 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,让他在云飞鸟尽之际有“相看两不厌”的对象。

 辛稼轩需要一座妩媚的青山,让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“情与貌”

 是中国人,就有权利向上帝要一座山。

 我要的那一座山叫拉拉山。

 山跟山都起起手来了

 “拉拉是泰雅尔话吗?”我问胡,那个泰雅尔司机。

 “是的。”

 “拉拉是什么意思?”

 “我也不知道,”他抓了一阵头,忽然又高兴地说“哦,大概是因为这里也是山,那里也是山,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,所以就叫拉拉山啦!”

 我怎么会想起来用国语的字来解释泰雅尔的发音的?但我不得不喜欢这种诗人式的解释,一点也不假,他话刚说完,我抬头一望,只见活鲜鲜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里来,山头跟山头正手拉着手,围成一个美丽的圈子。

 风景是有性格的

 十一月,天气一径地晴着,薄凉,但一径地晴着,天气太好的时候我总是不安,看好风好这样复一地好下去,我说不上来地焦急。

 我决心要到山里去一趟,一个人。

 说得更清楚些,一个人,一个成年的女人,活得很兴头的一个女人,既不逃避什么,也不为了出来“散心”——恐怕反而是出来“收心”收她散在四方的心。

 一个人,带一块面包,几只黄橙,去朝山谒水。

 有的风景的存在几乎是专为了吓人,如大峡谷,它让你猝然发觉自己渺如微尘的身世。

 有些风景又令人惆怅,如小桥水(也许还加上一株垂柳,以及模糊的犬声)它让你发觉,本来该走得进去的世界,却不知为什么竟走不进去。

 有些风景极安全,它不猛触你,它不扰你,像罗马街头的泉,它只是风景,它只供你拍照。

 但我要的是一处让我怦然惊动的风景,像宝玉初见黛玉,不见眉眼,不见肌肤,只神情恍惚地说:

 “这个妹妹,我曾见过的。”

 他又解释道:“虽没见过,却看着面善,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。”

 我要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山水——不管是在王维的诗里初识的,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里遇到过的,在石涛的水墨里咀嚼而成了痕的,或在魂里梦里点点滴滴一石一木蕴积而有了情的。

 我要的一种风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种。我要一片“此山即我,我即此山,此水如我,我如此水”的熟悉世界。

 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辗转互相注释的?有没有一种山水是可以与我互相印证的?

 包装纸

 像歌剧的序曲,车行一路都是山,小规模的,你感到一段隐约的主旋律就要出现了。

 忽然,摩托车经过,有人在后座载了野芋叶子,一张密叠着一张,横的叠了五尺,高的约四尺,远看是巍巍然一块大绿玉。想起余光中的诗——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

 包一片月光回去

 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,像过的相思

 台湾荷叶不多,但山都是阔大的野芋叶,心形,绿得叫人不过气来,真是一种奇怪的叶子,曾经,我们在市场上芭蕉叶可以包一方豆腐,野芋叶可以包一片猪——那种包装纸真豪华。

 一路上居然陆续看见许多载运野芋叶子的摩托车,明天市场上会出现多少美丽的包装纸啊!

 肃然

 山愈来愈矜持,秋愈来愈透明,我开始正襟危坐,如果米颠为一块石头而兔冠下拜,那么,我该如何面对叠石万千的山呢?

 车于往上升,太阳往下掉,金碧的夕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顾却,不知该留下来依属山,还是追上去殉落

 和黄昏一起,我到了复兴。

 它在那里绿着

 小径的尽头,在芦苇的缺口处,可以俯看大汉溪。

 溪极绿。

 暮色渐渐深了,奇怪的是溪水的绿色顽强的裂开暮色,坚持地维护着自己的调。

 天全黑了,我惊讶地发现那道绿,仍然虎虎有力地在,在黑暗里我闭了眼都能看得见。

 或见或不见,我知道它在那里绿着。

 赏梅,于梅花未着时

 庭中有梅,大约一百本。

 “花期还有三、四十天。”山庄里的人这样告诉我,虽然已是已凉未寒的天气。

 梅叶已凋尽,梅花尚未剪裁,我只能仁立细赏梅树清奇磊落的骨格。

 梅骨是极深的土褐色,和岩石同。更像岩石的是,梅骨上也布苍苔的斑点,它甚至有岩石的糙风霜、岩石的裂痕、岩石的苍老嶙刚、梅的枝枝柯柯抱成一把,竟是成线状的岩石。

 不可想象的是,这样寂然不动的岩石里,怎能迸出花来呢?

 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锁有那样多莹光四的花瓣?以及那么多后绿得透明的小叶子,它们此刻在哪里?为什么独有怀孕的花树如此清癯苍古?那万千花胎怎会藏得如此秘密?

 我几乎想剖开枝子掘开地,看看那来要在月下浮动的暗香在哪里?看看来可以欺霜傲雪的洁白在哪里?他们必然正在斋戒沐浴,等候神圣的召唤,在某一个北风凄紧的夜里,他们会忽然一起白给天下看。

 隔着千里,王维能回首看见故乡绮窗下记忆中的那株寒梅。隔着三四十天的花期,我在枯皴的树臂中预见想象中的璀璨。

 于无声处听惊雷,于无处见繁花,原来并不是不可以的!

 神秘经验

 深夜醒来我独自走到庭中。

 四下是澈底的黑,衬得天星子水清清的。

 好久没有领略黑色的美。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·卡列尼娜,在舞会里,别的女孩以为她要穿紫罗兰的衣服,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、项间一圈晶莹剔亮的钻石,风华绝代。

 文明把黑夜脏了,黑色是一种极娇贵的颜色,比白色更沾不得异物。

 黑夜里,繁星下,大树兀然矗立,看起来比白天更高大。

 日本时代留下的那所老屋,一片瓦叠一片瓦,说不尽的沧桑。

 忽然,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围了。

 一定有一桂树,我看不见,可是,当然,它是在那里的。桂树是一种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见的树,何况在黑如松烟的夜里,如果一定要找,用鼻子应该也找得到。但,何必呢?找到桂树并不重要,能站在桂花浓馥古典的香味里,听那气息在噫吐什么,才是重要的。

 我在庭园里绕了几圈,又毫无错误地回到桂花的疆界里,直到我的整个肺纳甜馥起来。

 有如一个信徒和神明之间的神秘经验,那夜的桂花对我而言,也是一场神秘经验。有一种花,你没有看见,却笃信它存在。有一种声音,你没有听见,却自知你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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