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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
 短短两天,文菲便憔悴得变了个人似的。

 玉纯劝慰她放宽心思,说凭雪如的地位、影响以及谢县长的几次出面干涉,私下托人打点,雪如在里面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。可是,情知雪如一不出来,劝也是无济于事。又见文菲不言不语,整不尽的模样,玉纯直怜悯得心内作痛。

 想起当初,当他看出表妹与雪如相爱的真情后,好长一段日子里,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他们了。一个是他的至友,一个是他暗慕多年的表妹,让他能如何不痛苦?又如何能把这种痛苦表现出来?他想,缘份这东西真是怪,自己和表妹自幼青梅竹马,表妹对自己一直是无知无觉的。而对于雪如,两人几乎可说是一见钟情!这难道不是缘份么?因而,他最终默默地让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,从心内祝福他们地久天长。

 他也清楚,表妹和雪如的相爱,也算是表妹的福气了!热情博爱、宽厚勇武且用情专一的雪如,比起孤僻冷傲的自己,能带给表妹更多的幸福,他们的结合是最完美的了。痛苦之余,倒也为表妹暗暗庆幸。故而,他自始至终都在不动声地帮助和成全他们。

 可是,他料想不到,表妹与雪如的事情竟是这么不如人意。一波三折,似乎再没有个出头之了!从吴家的阻挠到舅妈的反复多变,从杜家大哥的反对到吴家的紧追不舍,从宗峦抗婚的失败到山城形势的风云变幻以及父亲的故世、杜大哥的殉身、妙兴的阵亡、樊大哥的失利等等一切,几乎所有的一切都不同程度上地构成了他们幸福的障碍…及至如今,两人已经结为连理,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吴家的迫害。

 他担心的是:只怕那边雪如还没有出来,表妹这里先就撑不下去了。他只得马不停蹄地四处打点着营救雪如。先是买通了大营的几个看守,又托了城里几个有份量的人物,给苏长官送了十分厚重的大礼,对苏团长道:“其实,杜会长在俺城里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好人!若往日有什么得罪之处,肯定也不是杜会长有意做下的。故而,还望长官看在我们的份上,对杜会长多多包涵才是。”

 那苏长官再没想到:一介小小的地方官绅,在山城百姓中的威信竟是如此之高!更想不到,关押杜雪如竟会给自己招来这么多的麻烦!及到后来,又怎得玉纯也亲自跑了一趟,再次挟了大礼。两下寒喧之后,玉纯就把吴杜两家上一代就有私仇、并雪如为人的忠厚仗义、扶济乡里等说了一遍。再就是,文菲系自家表妹,这个表妹在吴家已守了多年,后来做了女校的老师,和杜先生真诚相爱并已结为夫妇,这既合乎民国新法,又合乎民情天意的事,那吴拔贡硬是紧追不舍,先是强人所难,着自己的兄弟强聘寡嫂;再是想法陷害雪如、表妹就范!非要生生拆散人家一对夫鸳鸯;这会儿,城里人没有一个不骂那拔贡是金山寺里老法海等话,一五一十地统对苏团长说了一番。

 那苏才长越听心里越气!原来,这吴家兄弟竟是想假自己之手、报他自家私仇的?

 那苏长官倒也懂得就坡下驴,分手时,悄悄待玉纯说:“申校长,其实,我和杜先生之间又有什么过节?如今,我知道了来龙去脉,自然更不会难为他了。我有心放杜先生出去,可那吴老三现任着我这里的特派参议官!在上司面前说话还是算数的。我也不能公开得罪他!不过,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,你切莫不能对人说是我的主意:一是若能托人到吴家大哥那里去说和说和,让杜先生或是崔女士在吴家大哥那里低低头,我这里就好放人了。如果吴家那边实在不好说话,还有另一条路子——你们也可托人到省城去跑跑!只要上面有了指令,我这里也敢放人!你放心罢!杜先生在我的大营里,我一定会尽力关照,决不会让受到委屈,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!”

 众人的料想不错:果然又是吴家干下的好事!

 其实,在事情发生的当晚,文菲就预感到了事情的源头儿在哪儿。只是,文菲实在无法理解吴家的做为:自打宗峦出事之后,母亲的心口疼和痰症等旧疾俱都发作。吴家大哥三天两头儿地跑到城里来,又是问医问药又是请郎中的,从未有过间断。就连自己和雪如出走的日子里,听娘说,拔贡也曾到家里看望过好几次的。如果说五弟未死那会儿,吴家大哥为了两家联姻,倒不难理解他的一片苦心。可是,眼下五弟已死,自己又公然违逆了他的意愿,毅然和杜雪如双双出走结缡。他一边对自己和自己娘家仍然地关照如旧;一边却不怕结怨自己,用尽手段拆散自己的幸福、迫害自己的爱人;这般行事为人,究竟是何用心?

 文菲想,既然苏团长已经暗示了,放不放雪如主要是看吴家的意思。平素,吴家大哥在几个兄弟中也是有威严的,并且诸事都肯听他的。为了雪如,自己不妨忍辱负重,干脆就到吴家坪去走一趟!求吴家大哥给吴老三说一说。她想,凭着自己旧与大哥大嫂之间的情分,事情或许会有些缓和也未可知…

 谁知,还未待文菲把自己的意思说完,玉纯立马反驳道:“你这分明是想要向他们妥协!我不赞成!这事儿,想要快刀斩麻,只有到上面去说!路子人家苏团长分明已经给咱们指出来了,我明天就动身到省城去,一天也不能耽搁。我对你说明了:你别指望那吴家会对杜雪如发什么慈悲!”

 几位亲友也认为玉纯说得有理——那吴家若顾及崔小姐旧的情分,也不会公然指使人对雪如下黑。夜长梦多,不如直接到省里去说,苏团长那里也好就坡下驴,吴家那里也阻拦不得了。

 谢县长听说玉纯要到省城去亲自找人,便立即给自己在省政府做委员的堂姐夫写了一封信,说杜雪如是自己的一位心腹,求他私下帮忙营救。又专意拨了五百大洋的费用、派了两个干的属下一同前往。又对玉纯说,尽管放心去省城,家里的事和雪如那里,他会尽力周旋和照应,决不让在这中间出什么意外。

 谁知,玉纯到省城去的第二天上午,山城军营那里便骤然传出来了一个骇人的消息——杜雪如在昨天半夜受审时,竟把驻军一位下级军官给打伤了,到这会儿,还口吐白沫、人事不省呢!

 文菲听了,直觉得天蹋地陷一般,眼前一黑、便瘫在了地上——

 其实,自打雪如落入那些虎狼之口的当时,文菲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人穿在了铁钎子上、放在滚油里烹了一般又灼又痛:她最担心的就是那些根本不讲道理的丘八们!当初,薛团长和他的下属们,平时看上去,一个个是恁般地彬彬有礼之人,谁能料到,眨眼之间就把一个天真无辜的宗峦给打死啦!如今,碰上雪如那样的子,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:别看他平时一团和气的模样,其实却是最有刚的一个!好说好问倒还罢了;却是再受不得半点屈辱的!虽说苏团长已经答应不会再难为他,在里面,他会设法关照的。可是那吴家老三也是能自由出入大营的人哪!他如果赖心一动,买通一两个人,略微使些什么坏水、悄悄做下什么手脚,岂不是太容易了么?顷刻之间,什么塌天大祸又不会发生啊?

 事情果然就出来了!

 不可!

 谢县长一面亲自急急来到营中找苏团长周旋,一面赶紧着人来宽慰文菲:劝她千万要保重,他会尽全力挽救此事的!果然,谢县长的部属很快就送来了确信儿:原来,那晚夜审杜雪如时,吴老三按在军中的一位排长,越职嘴提出了好几条刁钻古怪的问题质问雪如。因见雪如慷慨言辞,句句说得既有理又有力的,自己一时竟对答不上时,便对口吐脏言起来。

 雪如一点不示弱,张口就回敬了他几句!那胡排长恼羞成怒,一边破口大骂着,一边冲上来伸手就要打雪如的耳光时,雪如一下子上了顶膛火,只见他一手拨开对方的胳膊,另一手反掌抓住了那厮的另一只胳膊,接着将一手一把进那厮的裆里,猛地一个大背挎举起来,一下子就把他掀了起来反摔在地上。

 那排长弹蹬了几下,立马就口吐白沫、人事不醒了!

 不说苏团长如何又是使眼色、又是喝斥那些想要一齐上前的众军士,及至那吴老三如何命人对雪如上了大镣、谢县长又是如何急切想办使双方火气平缓;只说文菲瘫在了地上之后,被雪如的大嫂和侄子凤音等人又是掐人中、又是灌药汤的,好容易才回过神来,便硬是要撑着下:老天爷呀!突然出了这等天大的祸事事情,雪如此时在落那些虎狼之徒的手里,就算真有神鬼能佑护他大难不死,也得了一层皮不行!你怎么能这时倒下去?不行!你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了!得赶紧到吴家坪走一趟才是要紧!

 众人因见她站都站不稳,一时都过来劝阻她道:眼下,申大哥正省城办理此事,山城这边,谢知县也正在四处打点——苏团长那里已有话待:他会尽力住此事的!雪如的大嫂也凑了一千大洋,也正在四处托人打点着。听说,那被雪如摔伤的胡排长,经凤音等几个郎中的全力救治,这会儿也已经缓过些气儿了。只要那胡排长不死,雪如那里就还有救!你不如先等一等众人的信儿再说罢!

 文菲心里清楚:眼下的雪如,几乎每一分钟都面临着生死关头!她决不能再等了!她得设法在“釜底薪”才关要!她得亲自出面到吴家去求求情!她认为,这才是救雪如的最关要的举动!

 她想,只要自己能在大哥和三哥面前低低头、真心诚意地说些软话,求求他们高抬贵手,就算他们怒气再大,就算不能消些三哥的火气,也多少能探些虚实!而且,就算事情一时说不成,至少也不应该更坏才是!

 她一面这样想着,一面不容分说地当即就催促家人:立即到轿行去租一顶车轿来,她要马上出门!

 在家人出门租车轿的当儿,她早已匆匆备好了一些礼物。只等一看见车轿,远远地还没有来到门前时,也不及细说,一面待家人在家中照看,一面就匆匆地自己了上去,一面踏上了车,一面就一连声地催促车把式赶快催马往吴家坪赶!

 一俟踏进吴家大门,文菲立马就惊呆住了——

 她万没有料到:就在宗峦被薛团长的手下打死的当天夜里,可怜的大嫂也因惊惧哀痛过度,终致病情恶化,不几里,也撒手而去了!

 这么长的日子里,吴家大哥曾几次到山城关照和探望文菲娘,想是怕文菲娘知道真情加重病势,竟从未对文菲娘提及过文菲大嫂已经不在人世的实情。前一阵子,城里又是闹匪、又是兵的,紧接着自己就出了远门,所以,大嫂亡故这么久了,自己居然连一点消息都不曾得知!

 一看到屋内大嫂的灵位,文菲直惊得全身发凉、手脚颤抖,愣了好一晌,才蓦地大放悲声起来!

 菊影、梅影梅影姐弟几人,一听说疼爱她们的婶娘回家来了,一下子全都扑到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。文菲紧紧揽着几个影儿,一面哭一面想:大嫂是何等善良温婉之人?活着时,对自己处处体贴关怀,生怕受了半点委屈。可是,好好儿的,转眼竟撇下一群孩子撒手西去了!而宗峦又是何等活泼善良、真纯友爱一个小兄弟?一时竟也成了黄泉之鬼!人啊,你们为什么要纷杀争战?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仇恨呢?

 转而又想到自己,短短的二十多年,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公平!接二连三地让自己遭遇这么多的生离死别和悲惨世事。父亲的去世,宗岱的早亡;好容易才和自己心爱的人结为连理,却又连累得雪如与吴家结下怨仇…如今,亲和的大嫂、热情的五弟,一个一个也都骤然而去了!人的生命难道竟是这么脆弱、这么不堪一击么?

 文菲的丫头紫瑾和几个下人,见文菲哭成那样儿,也在一旁陪着哀哭不绝。

 拔贡闻讯从外边的店铺赶回家中。他见文菲和孩子们相拥哭作一团,也不去言语劝慰,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。直到后来文菲抬头看见他时,蓦然发现,吴家大哥在这段磨难重重的日子里,竟一下子苍老了那么许多!

 这些日子,真不知他是在怎样的一种痛苦中煎熬过来的?这样想着,心下虽对他仍怀有一股子怨恨,不知不觉中却也多出了几分的悯怜来。

 见文菲回到吴家,拔贡似乎并不感到意外。他一面令下人好生劝走伏在文菲怀里哀哀痛哭的几个影儿,说爹爹这里有事要和婶娘商量的。

 几个影儿出门后,拔贡见文菲伤心绝、泪水潸然的模样,反倒过来又劝慰了文菲几句。

 寒喧了两句,两人一时都沉闷在那里了。后来,文菲想要打破沉寂说出自己来意时,拔贡却拦住了她的话头儿:“你不用再说了!我明白:你是为了他才肯回来求我的。”

 文菲无话可答,低头又垂起泪来。

 拔贡起身在屋内踱了好一阵,沉了许久才说:“放了杜雪如也可以。不过,有一个条件…”

 文菲急忙抬起了泪光朦的眼,拦住他的话说:“只要杜先生安然无恙,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同意。”

 拔贡在心里冷笑了一声,没有接着说。他在屋里踱了好一阵子,然后独自望着窗外院子里那飘飘零零的一树碧花说:“我可以帮你救出那杜雪如!不过,难就难在老三那里。他那个脾气,你也清楚,加上杜雪如又把他的手下摔成重伤,事情就更难了些。如果真要那姓杜的出去,恐怕…从今往后,你得永远留在吴家了…”

 文菲听了这话,心里不一惊!尽管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,可是,她一时好像还是有些不大明白吴家大哥话里意思,惘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吴家大哥那冷郁的面孔,半晌没有言语。吴家大哥在其它诸多事情上,一向是开通达理、洒随和的。可是,偏偏对自己改嫁杜先生一事上,竟自始至终地如此偏执!

 文菲无法解释——不知吴家一定要自己这个年轻无后、又跟人出走了这么多天,而且已经因为和雪如“私奔”在山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女子,再继续守在吴家究竟为了什么?难道是出于对杜家的嫉恨和报复么?还是想保住吴家的尊严和脸面?

 这时,她想起了吴家祖上曾为一位守寡多年的叔母奏请敕造节烈牌坊之事。而且隐隐听人说,好像那位贵为洪宪皇帝外侄女的叔母,其实在早婚前就曾与人有染的传闻。文菲对她有着很大的好奇心和神秘感,她曾独自来在东面吴家祖祠里,默默地瞻仰见过那位叔母的遗像:那真是一位绝的清丽女子啊!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,明显地含着某种深深的忧郁和无奈,三十多岁便悒郁而死…据说,她的一个独生子吴宗岩,在刚刚埋葬了母亲的第二天,也因悲伤过度而突然发疯失踪,从此音讯缈无…

 难道,吴家历来就习惯用沉重的石座,来镇住所有的传言和事实真相的么?

 拔贡两眼幽幽地望着窗外又说:“这样,我才好张嘴去和老三商议…还有件事情,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。事到如今,我想,告诉你也无妨了。你…也许不知道…宗峦和你大嫂之死,从根本上论究起来,其实…与崔家还有些关连。”

 文菲不解地问:“你,你说的是…是怎么回事儿?”

 神情沉郁的拔贡望着浓的窗外,把那天晚上,红会如何来府中借钱、他如何提出让他们不要扰崔家之事缓缓道出:“如果不是怕他们打进城去惊扰了你们,我如何会把那张借据给烧掉?若留了那张借据,有凭有证的,后来还怎会有我‘支助’红会攻打山城之说的?也不会被那姓薛的误会,最终遭来这等惨祸了。”

 文菲一下子怔住了:原来如此!天哪!为什么人生的恩恩怨怨、是非纠葛像一团麻似的,总也撕扯不清、纠不完了呢?

 拔贡转过脸来:“弟妹,虽说你会认为我这个人不近情理,可事情到了这份儿上,如果我再无缘无故地出面为你说话,让老三放出那杜雪如…他正在火头儿上,岂肯答应?我这个当大哥的你也知道,对你,我从来都不想让你为难。只不过,眼下这样的情势,老三那个脾气,虽说还能听我一两句,可是,若没有一点托词,我也不好说服他呵!若你回到吴家,让那杜家再拿出些钱来,为他的属下治病,那时我再从中说说话,也许事情才能说得通。虽说杜雪如摔伤了胡排长,可毕竟是那姓胡的先张口骂人、先动手打人的,只要眼下他能保住一条命不死、再落些养伤顾家的银子,我想,事情也可以私了。吴杜两家比起他人,彼此还有乡亲之谊!岂能只为了一个外乡人而伤了自家的和气?各让一步,天宽地阔啊!”见文菲两眼含泪、呆呆地望着自己,拔贡叹了口气道:“弟妹,你也不必急着这会儿就回答我。因为,答应的事情,就没有再返悔的道理了。你自己好好想想罢!”

 拔贡阴郁地说完这番话,转脸望了文菲一眼,起身兀自出门去了。

 拔贡去后,文菲独自着泪,一时竟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如何是好了?不答应吴家的条件,雪如随时都有送命的危险;可是,一旦答应了吴家,也许,自己从此真的就要永远离开雪如、再难走出这深深庭院了!

 她觉得有一种肝肠寸断的痛楚…

 天色渐渐黯黑了下来。紫瑾这时着泪说:“,你看,你的脸都哭成什么了。这样沤着,也不是个法子。天也黑了,我先扶回去洗洗脸,仔细思量思量再说吧?”

 屋内依旧整洁而幽雅。所不同的是,她发现屋内原来的那些白纱灯罩,如今统换成了浅粉底子,绘有花鸟图案的灯罩。再四顾周围,一并连桌椅的袱垫和帐也都换成了暖上摆着两新的棉被,一杏黄湘绣撒花缎面的,一浅红织金缎面的。仅这布设颜色的变化,就使好些年来冷冷冰冰、阴沉沉的屋子,乍看上去顿然有了些暖意。

 “这屋里的东西,是什么时候换下的?”文菲抚着椅袱问。

 紫瑾一边扫着,一边答道:“还是大在的时候,大爷、大一齐待换上的。”

 文菲心内一阵暖、又一阵凉,泪水不住又重新滚落下来。心地宽厚体人的大嫂,从今往后哪里再去寻觅你温柔的笑容?

 香炉里,仍旧熏着文菲旧所喜欢的玫瑰香。几案上的花瓶也着几枝新开的月季,花儿吐着醉人的芳香。几案和窗子都擦得都很洁净,仿佛一直都有人住着似的。紫瑾这丫头懂得珍重情谊,一直都当文菲在时一个样,天天都要拾掇一番的。

 文菲望着眼前熟悉的摆设,蓦然就觉得又回到了几年前——难道,这一切都是注定下的?正如当年清元道长所卜,自己和雪如,果真是一种“乍聚乍散、若聚若散、非聚非散、聚散离合、徊徨往复”的缘份么?

 文菲打了个寒噤,骤然间感到有些头晕吐。赶忙扶着紫瑾的肩膀,令自己镇定了一会儿。

 一阵带有凉意的晚风吹来,几只寒鹭掠过后庭天井的上空,朝远处悠然飞去。

 文菲兀自望着幽深冷清的深宅老院,想到在这古老的庭院里,大嫂那温柔关爱的笑容再不复出现,五弟那清纯快活的笑声也再不会响起时,不又是一串泪水滑落下来。

 文菲坐在书案前了一会儿泪,又沉默了一会儿,顺手收拾了一下面前书案上自己旧的一些诗稿。蓦地看见,往日自己随意丢在桌上的半阕《蝶恋花》,如今不知被谁添得完整了。文菲原来的上半阕是:

 英落纷纷云蔚蔚。清芷蘅芜,暗暗侵罗袂。檐下霖霖千点泪,泠泠且为花魂酹。

 她看了看,那被人添的下半阕写的什么?

 归雁声声人不寐。把酒独斟,聚散年年醉!思郁沉沉心瘁瘁,秋悲恨情难缀。

 在吴家,除了大哥拔贡,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如此洒飘逸的狂草和这般才情俱佳的词句来!

 前庭又隐隐飘来了那幽咽如诉的箫声。

 此时,天上一轮清朗朗的冷月,和着这如怨如慕、如泣如诉的曲子,有一种令人断魂的孤冷和凄绝。

 文菲顿然生出一种勘破朦的感悟…

 可是,她必得面对某种选择!必得先救下雪如才是!

 夜静了。前庭的箫声依旧如泣如诉着…

 这时,坐在灯下正设法清缕着烦思绪的文菲,见女儿小菊影翻了个身,将身上的一条棉被踢到了一边时,赶忙站起身来,想要给她掖好被子。

 谁知,许是因起身起得过猛了,或是这段日子因忧心积虑过重,伤了身子的缘故,文菲一时竟觉得天眩地转、头晕吐起来,手扶着桌子,双腿却打一软,便瘫在了地上。

 在一旁灯下做着活计的紫瑾看见,一时脸都吓白了,她急忙跑过来,惊叫着:“!你这是怎么啦?”一面就要喊人、请郎中来!

 文菲赶忙止喝住了她:“快别惊动了!我知道,这不过是这段日子太累的缘故,歇一会儿兴许就好了。”

 紫瑾只得扶着她靠在棉被上,又从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,文菲接过啜了两口,略定了定神,就觉着好了一些儿。

 这时,随着一阵山风,只听从后山的古庙里传来一阵钟磬暮鼓之声。霎时,便淹没了前庭那呜呜咽咽的箫…

 吴家深深庭院,似乎到处都充着这种让人委顿、令人窒息的阴郁气息。

 而自由是多么人啊!

 人的一生,可以没有安逸,可以没有富贵,甚至可以没有爱情;可是,活着的生命,怎么可以没有自由?

 她多么渴望能挣脱这深宅老院的束缚和压抑,尽情地奔跑在三月的田野里,呼吸那清新的空气,沐浴那明灿的阳光啊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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