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断手
 槐花大放,通乡镇的十里土路北侧那数千亩河滩林子里,扑出来一团团沉重的闷香。林子里除了槐就是桑,老初夏,槐绿桑青,桑肥槐瘦。太阳刚冒红时,林子里很静,一只孤独的布谷鸟叫起来,声音传得远而长。林子背后是条河,河里水拥挤动时发出的响声穿过疏林土路,漫到路外扬花授粉的麦田里。一个穿军衣的黝黑青年站在土路上,对着那河滩林子里的一片槐树喊了一声:

 “小妮!”

 立刻就有一个红褂绿的大闺女从雪白的槐林中钻出来,黝黑青年用左手抻抻去了领章的军衣,又正正摘了帽徽的军帽,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红绿大闺女。她把一头乌油油的发用一条白色小手绢系着,飘飘洒洒洋溢着风情,柳眼梅腮上凝着星星点点的羞涩。

 “你躲躲闪闪地干什么呀?”他大声说着,用手摸摸前那两个红黄的徽章。闺女往后退一步,将身子半掩在槐林里,红了脸,说:“你别大声嚷嚷好不好?”“怕谁昵?”“不怕谁,不愿意让人看见,你也不是不知道村里人那些臭嘴。”“让他们说去,早晚也得让人知道。”“苏社,咱俩可是什么事也没有!”她吊着眼说。“有什么事呢?今登记,明结婚,后生孩子,有什么事呢?”他潇洒地说着。“谁跟你去登记?你这样胡说我就不跟你一道儿走了。”“我不说了还不行?你还能拿架。”他用左手从口袋里提出一支烟,进嘴里。用左手摸出一盒火柴,夹在右胳膊弯子里。用左手食指捅开火柴盒。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出一火柴——小媞上前两步,右手从他左手里拔出火柴,左手从他右胳膊弯里抓过火柴盒。她点着火,烧着他嘴里的烟,水汪汪的眼看着他的脸说:“非要?”他举起右胳膊,衣袖匆匆滑下去,出了——他的手没了——疤结的手腕。他阴沉沉地说:“当兵的,靠口烟撑着架子,那次打穿,跑了两天两夜,干粮袋,水壶,全他妈的丢光了,到了集合点,一个个都瘫了。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,还有一排长二排长三排长四排长,一人拿出一盒烟,全连分遍了,点上着,山坡上像烧窑一样,这才缓过劲来。紧接着眼见着敌人就上来了,绿的像苍蝇一样,我端着一轻机,来回扫着扇子面,越南鬼子像麦个子一样,横七竖八倒了山坡…”“你说的跟电影上演的一模一样。”“电影,电影全是演,光坏人死,不死好人,打仗可不一样,我们一连人只剩下七个,还是缺胳膊少腿,打仗,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…别说了,上了路再说。我驮着你。”她从槐林里推出一辆自行车,车上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纸“上来吧。”“还是我驮着你。”他把烟头吐在地上说。“俺可不敢,你是战斗英雄哩!”她说着,看着他淡淡地笑。他咧咧嘴,也笑了。

 土路追着阳光前伸,苏醒的田野里充斥着生机的声响,一树树槐花从他脸前滑过去,从槐树的褐色树干里,他不时看到桑树的银灰色树干,桑林里响着小女孩和大女人的对话声,也如参差错落的桑槐,一闪就过去了,他渐渐地注意到了她的呼吸,注意到撑出去的双臂和从她腋下望得见的衣服皱褶。她的浑圆。槐林里溢出的香气浓浓淡淡,延伸出去断手的右胳膊,揽住了她的,他感到她哆嗦了一下。她用力蹬着车子,悄悄地说:“你把手拿开。”车子嗖嗖地向前跑着,他用胳膊箍了她一下,说:“不。”“拿开手。”她扭着说。“我没有手!”他说着。“…没有手…也得拿开…求求你…”她带着哭腔说,车把子在她手下歪来扭去,终于钻进槐林里。车前轮撞在槐树上,车子猛一跳,歪倒。从地上爬起来,他和她对望着。他激动的脸色发绿,对着倚在槐树上的她说:“动动你怎么啦?封建脑瓜子,你到城里去看看。”“苏社,你别人…你是英雄,你为国有功,俺知道你好…可你知道人家怎么议论你?”“议论我什么?”“人家说你是个牛皮匠,说你连前线都没上。”他的脸色随即变灰了,手瑟瑟地抖着,说:“谁说的?谁说的?我没上前线?我的手是被狗咬去的?…‘人家说你用手榴弹砸核桃,砸响了,把手炸掉了。”“胡说!那里有核桃吗?那里没核桃。手榴弹放在火里都烧不响,砸核桃能砸响?就算是砸核桃砸响了,那我这些功劳牌子不是我自己铸的吧?”“人家说你只得了一块三等的小功劳牌子,那一块是个纪念章。”“纪念章你们谁有?谁有?拿出来我看看!”

 他又重复着复杂的手续点火抽烟,她没帮他,却用肩头一下一下地往后撞着那颗槐树。树叶子和花串儿抖动着,响着。烟从他嘴里愤怒地出来。她说:“你用不着生气,村里人的话,都是望风捕影地瞎传。我还忘了,你还没吃饭吧?”她把车子扶起来,从车兜里摸出一个小手绢包,他一眼看出包着的鸡蛋,立刻想到饿,昕到她说:“给你。”

 “小妮,你相信他们说的?”他接过手巾包,怯怯地问。

 “我当然不信,不过,你也得把尾巴夹一夹。今去县城。我瞒着俺爹哩。俺爹说,‘苏社不是正经人,你要离他远着点。’”

 “好啊!你爹!”

 “俺爹还说你擎着只断手,吃了东家吃西家,回家两个月了,连地也不下,像个兵痞子。”

 “那么你呢,你也这样看我?”

 “我对俺爹说,他为国为民落了残废,又是孤身一人,吃几顿饭算什么?”

 “你爹怎么回你?”

 “他说,‘不是那几顿饭’”

 “你爹还说我什么?”

 “就这些。”

 “小妮,”他想了一下说“今天我们就去县委,让他们给我安排个工作,你只要同意跟我好,我让他们也给你安排个工作,咱搬到县城里去住,躲着这些人远远的。”

 “他们能安排你吗?”

 “他们敢不安排!老子连手都丢在前线了。”

 “我们就走吧。”她眼泪汪汪地说“你不要动我,好好坐着,我求求你。”

 “好吧,我不动你。”他轻蔑地说“都八十年代啦。当兵的,什么世面没见过呀。人都会装正经,打起仗来,什么羞不羞的,在医院里,女护士给我系带,有个粉红脸儿叫小曹的,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呢,人家那个大方劲,哪像你。”

 “你怎么不去找她!”

 “你以为我搞不到她?我不愿意呢。我们凯旋着回来,给我们写信的女大学生成百成千,都把彩照片寄来,那信写的,一口一个‘最亲爱的人’。”

 小媞不说话了,自行车链条打着链瓦,当啷当啷响。那只不知疲倦的布谷鸟的叫声,渐渐地化在大气里。

 又朦朦胧胧地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。越来越清晰,单调,离它越来越近。它好像一直没动窝儿,就这么叫着,太阳高挂东南,田野里暖烘烘的。小媞麻木地蹬着车子,听着飘浮不定的布谷声,她感到浑身松懈。跳下车,腿脚软得像没了筋骨。槐花的闷香漫上来,她的头微微发晕,支起车子,一手扶树,一手轻提着襟抖了几下,她出了一身汗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她踅着,进了槐林深处。槐树大多是茶碗口细,杆茎人头多高,树皮还光滑发亮,树冠不高也不太大,一片又一片的绿叶子承着阳光,闪闪烁烁地跳,槐花串串挂着,家蜂伴着野蜂飞,阳光下汇着蜂鸣声…她在槐林深处蹲了一会,看见与槐林相接的桑林,看见桑林外河中水泛起的亮光…她往外走,踩着润的沙地,沙地上生着一圈圈瘦弱的茅草,还有葛蔓萝藤,黄花地丁。四只拳头大小的褐色野兔,灵活地啃着野菜,见到她来,一哄儿散了,站在半箭之外,斑斑点点地望着她。灰山鹊拖着长长的尾巴,一起一伏地向前跃进。她眼里像蒙着一层雾,南风从树里歪歪曲曲地吹过来,钻进了她的身体。她摸出手帕眼,掐下一串齐着她额头的槐花,用牙齿摘着吃。槐花初人口是甜的,一会儿就变了味。她心里有点迷糊,便用削肩倚了树,慢慢地下滑,坐下,双腿平伸开,眯着眼,从花叶隙里看太阳。太阳是黑的。太阳是白的。太阳是绿的。太阳是红的。几个花瓣从她眼前落下来,老槐花谢,想着刚才的事,想哭,一低头,就有两颗泪珠落在红褂子上…

 路过乡镇时,看到街上热热闹闹,人们走来走去,脸上都带着笑。太阳光下坐着一位面如丝瓜的干老头,守着一个翠绿色的柳条筐,筐里是鲜红的大樱桃,不。看到大樱桃,苏社用断腕捣了她一下,说:“停车。”

 樱桃老头半闭着左眼,大睁着右眼,看着苏社。苏社蹲在筐前,问老头:“樱桃怎么卖?”

 她扶着车子站在一边,看着他的脖子,看着老人的干脸。鲜红的樱桃好像在筐里跳。

 “五一斤。”老头说。

 苏社提起一个樱桃,举着看一会,一仰脖子,让樱桃掉进嘴里。他说:“真甜。就是太贵了,老头,我是从前线回来的。云南省昆明市樱桃红了半条街,个儿大,水儿旺,才两钱一斤。”

 “那是云南。”老人说。

 “便宜点儿卖不卖?”他又提起一个樱桃,扔进嘴里。

 老人用力看着他。

 “一钱一斤卖不卖?”苏社往口里扔着樱桃说。

 “走你的路吧!”

 “一钱一斤,我全要了你的。”苏社往嘴里扔着樱桃说。

 “走吧,苏社。”她在一边说。

 樱桃老人脸上渐渐挂了颜色,两只眼全瞪圆。苏社又往樱桃筐里伸手,老人抓住了他的手。

 “你干什么?老头,”苏社说“噢,还不兴尝一尝吗?”

 “你爹从来没有教育你。”老人说。

 “你怎么开口骂人?”

 “你拿一钱。”

 “我不买。”

 “拿一钱。”

 “老头,真抠门呀!吃你几个破樱桃是瞧得起你。”

 “拿一钱。”

 行人一圈圈围上来,都不说话,表情各异地看着苏社和老人。也有用斜眼瞥一下小媞的,她的脸上泛热,轻轻说:“走吧。”

 “好吧,算我倒霉!”苏社从兜里抠擞了半天,夹出几个硬币来,扔在地上“老财!”

 他站起来。老人一探身,揪住了他的衣角。

 “你想动打的吗?老头,我告诉你,动打的你可不是个,越南特工队都是练过飞檐走壁的,照样躺在我的口下。”

 老人揪着他的衣角,不松手也不抬头。

 有人说:“算了,老人,放他走吧,他刚打仗回来呢。”

 有人说:“年轻人,你弯弯,拾起钱,递到他手里,给他个面子,借着坡,好下驴,他也好做买卖,你也好赶路。”

 他弯捡起硬币,拍到老头手里,说:“老子在前方为你们卖命,身上钻了这多窟窿,吃几个破烂樱桃还要钱。”

 “小子,你别走!”老人说着,挽起腿来,把一条假腿从膝盖上摘下来,扔在苏社面前,吼一声“小子,老子在朝鲜吃雪时,你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呢!”

 她从人里推车挤出来,上了车,逃命似的回来。

 布谷声又响,她不知道是她的耳朵歇了一会儿还是布谷鸟歇了一会儿。

 “娘——小野兔!”

 她听到桑林里传出一个女孩清脆的喊叫声,便移动着眼往发声处看。她看到紫的槐树干和灰色的桑树干,高抬眼,又看到眼婆娑摇风的绿叶白花。

 “乐乐,好好走,别让树撞着头。”一个女人的声音。

 “娘,掉下一个小蜜蜂。”

 “别动啊,被它蜇着!”

 “它死了。”

 “蜂死启子不死哩。”

 “蚂蚁要拖它。”

 “别动它。”

 “蚂蚁拖着它走了。”

 “别动它们。”

 她终于看到柔韧的桑枝在空中晃动,几片拳大的桑叶飘然落地,桑枝桑叶间,镶进蓝蓝黑黑的颜色,一个通红的孩子,像小鹿一样跳过去又跳过来。

 “后生,你别狂,家去摘下那两块牌牌,找块破布包包搁起来,”樱桃老头指着苏社前的徽章说:“这种东西我家里有半斤。”

 苏社咧咧嘴,不明哭笑。一直看着老人安装上假腿,拐起樱桃筐子,咯吱咯吱响着腿走了,众人面面相觑,都没得话说。羞答答地走散。撇下苏社一人戳着,在阳光下晒着脸白汗珠。好半天才醒过神,转着圈喊小妮,声音又急又赖,像猫叫一样,街都惊动了,走散的人又定住脚,从四面八方一齐回头看他,使他感到无趣,赶紧溜到墙边,背靠墙站住,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,闭住嘴,腾出眼来找小妮。街急匆匆走着人,也有自行车在人里钻,但都不是小媞。樱桃老头远远地坐在凉粉摊旁柳下,沙哑着嗓子喊:“樱桃——樱桃——樱桃——”

 反复想了还是决定先回村,想必小媞是早回了村。走着与槐林相傍的土路,见无边的麦从路南涌上来,到了路边却陡然消失,像马失了前蹄,像撞着堤岸。有一家人正给小麦药粉,一人背着汽油机,一人拉着长长的蛇皮形粉管,像拉鱼一样从麦穗上掠过去,在他们身后,留下一道道烟树。田野辽阔了就显着人少,看不到有多少人干活,庄稼却长得出奇的好。

 一辆手扶拖拉机噗噗噗响着,从路上驰来,他想截车,便站到了路边,高高地举起无手的右胳膊。开车的是个戴墨镜的小伙子,坐得梆硬,像焊在拖拉机上的铁铸件,对他的示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。拖拉机飞快地开过去,黑烟和尘土把他进槐树林里去。

 拖拉机走了好远,他才敢从林子里钻出来,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心一阵阵搐,断手的疤也隐隐作痛。也许是今年的第一只螓蟠在林里干噪地叫起来,他对螓蟠充了仇恨,心里想着把它砸成酱的情况,人却在路上疲惫不堪地走。路上不断有自行车骑过去,骑车人连多看他一眼也不。他心里阴郁得没有一个亮点,不时地停下,按照动作顺序点火吸烟,终于光了烟,捏瘪烟盒,用力掷进树丛里。

 从树丛里跳出一个红色的女孩,高举着一桑条,像举着一面旗帜,头缀着白花,浑身都是香气“娘,解放军,一个解放军。”女孩喊。

 “乐乐,慢着点跑,别摔倒磕破鼻子。”一个女人,背着一筐桑叶,从槐林里走出来,直到她放下筐子直起时,苏社才看清了她的脸。

 “这不是苏社大兄弟吗?”女人问“进城了吗?”“…留熳姐,”顿了一会才想起她的名字,他吭吭哧哧地说“你采桑叶喂蚕?”

 留嫂脸红红的,说:“乐乐,这是你叔叔,你叔叔是英雄,快叫呀!”

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,就缩到娘背后,偷偷打量着苏社。

 留嫚用右手摸了一下女孩的头,笑着对苏社说:“她见了生人就像见了猫的小耗子。”

 女孩用两只清澈的眼睛看着他,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,他几乎把这个女人忘记了。两个月里,他差不多吃遍了全村,好像也没人提过她的事。正胡乱想着,就听到她说:“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。你回来全村都高兴,都请你吃饭,你这个穷姐姐不敢去凑热闹,也实在没有什么能拿上桌的东西给你吃。”

 他狼狈地笑着,说:“我真不好意思,乡亲们尊重错了人。”

 “那就是你谦虚了。”

 “你嫁到哪村了?”他看着女孩问。

 她平静地说:“哪儿也没嫁。”

 他不再问,指着桑叶筐说:“我帮你背着吧。”

 “不用。”她说。

 她背着桑叶,弯着跟他一起走,女孩扯着她的衣角走在一侧。他看着她那条如同虚设的左胳膊,回忆起少年时一些残忍的行为。留熳生来畸形,她的左臂短、小,像一条丝瓜挂在肩膀上。留熳上过一年级,他和一些男孩子们经常欺负她,扯着她的残胳膊使劲拧。后来她就不上学。

 “兄弟,该成亲了吧?”她问。

 “跟谁成亲?”他苦笑一声,说“瘸爪子,没人要嫁给我。”

 “你这个瘸爪子跟我这个瘸爪子可是不一样,”她愉快地笑着说“你是光荣的瘸爪子,会有人嫁给你的。”

 路很长,越走越累,便一齐住了声,大一步小一步地向前走。终于走到村头,天已正午,街泛起黄光,她举起头来说:“我家就在那儿,老地方。”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,他看了一眼那排紧靠河堤被村新建青砖红瓦房甩出去的草屋。它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。苏社回忆着在草屋周围曾有过的那一排排同样模样的草屋,心里糟糟的。她说:“今正好碰上你,大家都请你吃饭,我也该请。你别嫌弃,跟我走吧,家里正好还有一只被人打坏了脊梁的母,就慰劳了你吧。”两道浑浊的汗水很滞地在她颊上。她的嘴略有点歪斜,鼻子两侧生着雀斑。女孩晒得黑黑的,双眼不大但非常明亮。

 “留姐,…我还有事,就不去了吧…”

 “随你的方便,一个村住着,早晚会请到你。”她爽快地说着,拉着女孩往草屋走,他一直望见她们进了院子。

 “小媞!”站在小媞家院门外,他大声喊。院子里静悄悄的,没有人说话,他把眼贴在门上,看到了小媞那辆花花绿绿的自行车支在院子里。想走,却又张嘴喊小媞,从门里,看到小娓的爹板着脸走过来。

 坐在她家炕下的长条凳上,看着她爹紧着嘴抽烟,身上似生了疥疮,坐不安稳,一提一提地耸肩仄股。没话找话地说:“大伯,小娓还没回来?”老头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叩着,死声丧气地说:“你问我,我问谁!”苏社像打嗝似的顿了一下喉咙,心里顿时冷了。

 “媞她娘,拾掇饭吃!”老头喊。

 媞她娘从另一间屋里出来,说:“急什么,媞出去还没回来。”

 “吃了饭要干活!麦子要浇水,要药,玉米要除草定苗,你当我是二子,甩着袖子大鞋呀!”

 “你看这熊脾气!”媞她娘对苏社说“你可别见怪。”

 媞她娘端上来一盘喧腾腾的馒头,一碗酱腌带鱼,一碟黄酱,一把葱。“大侄子,一块儿吃吧。”她对苏社说。

 “你大侄子早在县里吃了大鱼大,用得着你孝敬!”老头说。

 苏社猛地站起来,手伸着,嘴张着,眼瞪着,一副吓人模样,然后他垂臂合嘴耷拉眼皮,脸青一阵白一阵。他慢慢又坐下,手在大腿上摸着,一会儿,缓缓站起来,咬着牙,一字一顿地说:“大伯,吃了你家几顿饭,我牢牢地记住了,你也牢牢地记着吧,我迟早会还你的。”转身他就走了,也不听老头老婆在背后说些什么。走着街,委屈浸洇上来,眼里簌簌地滚出两行泪,怕人看见,想擦,举起右手——马上火气填,不擦泪,飞跑回家,仰在炕上,哭着,死死活活地想。

 哭了一阵,委屈和愤怒渐渐平息,心里恍恍惚惚,宛若在梦中,睁眼看着墙角上轻动着的小蛛网,耳边传来驴的叫声,窗外生动着大千世界,并没有什么变。于是爬起来,满意地看看村里给盖的新房和备齐的家具,心里又有些感动,饥饿和干渴袭上来,便挑了水桶去井边担水,见着街上的行人,觉得一阵阵脸热,怀着轰轰烈烈的念头与人打招呼,但都是极随便地应一声,并无惊讶之语,于是也就明白了自己。

 井台上汪着些浑浊的水,两只黄的白鸭用黑嘴搅着水,见到有人来,便摇摇摆摆地走到一边去。他从小惯用右手,左手笨拙软弱,连提个空桶都感到吃力。用扁担钩子钩着桶,慢慢往井里顺,整扁担都进了井,他又大弯着,才看到水桶底触破了平静的井水,他的脸随着变成无数碎片,在井里漾着。

 他别别扭扭地晃动着扁担,他总也打不到水,眼珠子都挤得发了,只好把空桶上上下下地提上来,直起,手扶着扁担,双眼望着极远的天。

 “战斗英雄,打水呀!”一个不比小媞难看的姑娘挑着两只铁皮水桶轻盈地走过来。

 他冷冷地瞅她一眼,没有说话,姑娘看着他那只断手,笑容立即从脸上褪去。她放下自己的扁担和桶,走上来拿他的扁担,她说:“苏社哥,我来给你打。”

 “滚开!”他突然发了怒,大声说“不用来假充好人。我欠你们的情够多的了,欠不起了。”

 姑娘被他抢自得眼泡里汪着泪,说:“苏社,俺可是一片好心。”

 “好心?他妈的,老子在前方——”他忽然住了嘴,双肩垂下,拄着扁担,面色漠然,好像对着坟墓。

 那姑娘匆匆打两桶水,担起来,一溜歪斜地走了。她再也没有回来。他知道话说过了头,但也不后悔,对着井他垂下头,仔细端详着自己阴暗的脸…

 他看到自己头朝下栽到井里,井水沉闷地响着,溅起四散的花去冲刷井壁,他挣扎着,身体慢慢下沉,井底冒上来一串串气泡…他漂到了水面上,仰着脸,望着圆圆的蓝天。蓝天里突然镶进了小媞美丽的脸,他笑嘻嘻地面对着她,听到她惊叫起来…全村人都围到了他身边,他躺在那儿,虽然死了,心里却充了报复后的快…几颗泪珠悄然无声地落到井里,砸破了水面,金黄的太阳照着他的脸,他的脸照亮了井水。

 “兄弟。”

 他听到有人喊,慌忙直起,用衣袖沾沾眼睛。

 “家里没镜子吗?”留嫂笑着说“你要跳井吗?”

 “也许会跳呢!”他笑着回答。

 “跳下去我可不捞你,”她说“你挑水?”

 “想挑,但挑不了,瘸爪子,不中用啦。”他直率地对她说。

 “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。咱这种人,要想咱这种人的办法,你看着我怎么干。”她走到井边,跪下,用右手握着绳子,把一只瓦罐缓缓地顺进井里去,晃了两下绳子,井里传上来瓦罐进水的咕噜声。她用力把绳子往上提,提到胳膊不能上举为止,然后,把头伸过去,用嘴咬住了绳子。在很短暂的时间里,一瓦罐水是挂在她的嘴上的,趁着这机会,她把右手迅速地伸到井里抓住绳子,松了口,再把胳膊用力上举,再用嘴去咬住井绳…她那条像丝瓜一样的左胳膊随着身体起伏悠来去…她把一瓦罐水叼到井台上,站起来,气说“就得这样干。”

 他看着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和细小的牙齿,问:“你一直就是这样打水吗?”

 她说:“要不怎么办?前几年俺娘活着,她打水,她死了,我就打,人怕着,没有过不了的河,没有吃不了的苦。”

 “没人帮你打水?”

 “一次两次行啊,可天长久,即便人家无怨言,自己心里也不踏实,欠人一分情,十年不安生,能不求人就不求人。”

 “娘,你怎么还不走呀!”女孩在远处急躁地喊。

 “噢,乐乐,你先走,抓些桑叶给蚕宝宝撒上,娘帮叔叔提两罐水。”

 “你可快些呀!”女孩喊一声,跳着走了。

 留嫚提起那罐水,用膝盖帮着手,把水倒进苏社桶里。他伸手抓住绳子,看着她的脸,说:“留姐,让我来试试。”

 “你要试试?也好,待几天我帮你纺线绳子。”她把手松开。

 他跪在井沿上,把瓦罐顺下井,打水。当他把胳膊高举起来时,也学着她的样,伸出头,狠狠地咬住了绳子,在一瞬间,沉重的瓦罐挂在他的嘴上,他的牙酸麻,脸上肌紧张,舌头尝到了绳子上又苦又涩的味儿。

 他默默地坐着,看着她用一只手灵巧地擀面条。她家里有五间屋,一间灶房,一间卧房,三间蚕房。蚕都有虎口长了,屋里响着蚕吃桑叶的声音。

 “你打算怎么办?是种地还是去当干部?”她问。

 “到哪里去当干部?我都不想活下去啦。”

 “说得怪吓人的。”她咯咯地笑起来。

 “娘,你笑什么?”女孩问。

 “大人说话,小孩别嘴。”她说“就为断了只手?我也是一只手不是照样活吗?比比那些两只手都投了的,我们还是要知足。”

 “话是这么说,可我总觉得不仗义。”

 “想开点吧。”

 她走到灶边烧火。女孩搂着脖子往她背上爬,她说:“淘人虫,去找你叔叔玩去。”

 女孩踅到他面前,他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 “乐乐。”

 “噢,乐乐。”

 “叔叔,你打死二百个鬼子?”

 “…没有,乐乐,叔叔连一个鬼子也没打死。”

 “娘说你打死二百个鬼子。”

 “没有…”他避开了女孩的眼睛。

 “叔叔,你的牌子。”女孩指着他前的徽章说。

 “送给你了。”他把徽章摘下来给了女孩。

 月亮升起来不久,女孩睡着了。留嫂把孩子进被窝,从她手里剥出徽章递给他。他说:“不要了,留着给孩子耍吧。”她把徽章放到窗台上,说:“你也不容易呀,动刀动的,还打死那么多人。”他呐呐半晌才说:“你包了几亩地?”“我没包地。我养蚕。这几年,全胳膊全腿的都跑出去捞大钱了,没人养蚕,林的桑叶。去年我养了五张,今年养了六张。”

 她起身去喂蚕,月光从窗棂间透进来,照着一张张银灰色的蚕箔。她撒了一层桑叶,屋子里立刻响起急雨般的声音。“今年蚕出得齐,我一个人,又要采桑又要喂,真够呛的,要雇人吧,又不方便,只好苦一点,熬到蚕上了簇就好了。”月光照着她的脸,显得清丽和婉,她觉察到他在注视她,便低眉顺目,说:“我的乐乐眼见着就大了。”

 他嗓子发哽,说不出话来。

 留嫚说:“兄弟,不是我撵你走,今晚上大月亮天,我要去采叶子,家里的叶子吃不到天亮呢。”

 “我帮你去采。”

 “不用,半夜三更的,叫人碰到说闲话——我倒不怕,怕坏了你的名誉呢。”

 “不是有月亮吗?”

 槐花像一簇簇粉蝶在月光下抖翅。桑叶子黑亮黑亮。河水动声比白天大。

 两人两只手,一会儿就采了筐。从桑林到槐林,都被月亮照彻了。人在树下晃动着,好似笨拙的大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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