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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 有孕
 乾元二十八年,六月中旬。

 秋贵人自民间寻来曾替皇贵妃号过脉的退隐返乡御医,证明当年皇贵妃身怀的龙裔,其实只是死胎。后内务府又让秋贵人与宁王滴血验亲,即刻相溶的血更是如铁证般堵住了幽幽众口。

 风离澈亦是寻到了当年花房的掌事宫女,现下早已是出宫嫁人生子。有供词称,昔日的确有一名花房宫女专门侍奉皇后宫中的纳兰狐尾花,而这名宫女原本就是皇贵妃景宫中之人,后辗转分配到了花房。而这名宫女早在皇后过世后,便莫名其妙死去了。几经周折,终是寻到了当年与这名宫女同宿之人,更是出一包昔年她的遗物,其间就有依兰草的粉末,以及一支按宫制是配给皇贵妃的金钗。那么,很显然是皇贵妃以金钗收买宫女下毒,后又杀人灭口。证据尾相扣,无懈可击。

 绿萝嬷嬷哮作已死,紫霞因不知情只被打入暴室,皇贵妃亦是被封宫。内务府已然结案,至于那些证据的真假,又有谁会去仔细追究?人人皆不过是看着皇上脸色办事,皇上都不过问了,能待得过去便是结了。烟落自是不会相信,十年后还能寻回当年那名宫女枉死的蛛丝马迹,不过,这些与她都没有关系。因为她的目的已然达到。

 秋贵人因着惹人怜恤的身世,皇上又极是后悔昔日错怪德妃秋宛颐,是以越祖制晋了秋贵人为秋妃,赐住昔日为德妃而建的景月宫,并命人重整。逝者已逝,无以慰藉,皇上特追封德妃秋宛颐为仁贤皇后,又命人重修了仁贤皇后的坟墓,命内务府改去宁王风离御的宗籍,归入仁贤皇后名下,并追封仁贤皇后的父亲为安国公。给予一份死后的哀荣,亦算是聊表愧疚心意。作为皇上,通常即便是错了,也极少承认,能有此一举,实则不易,倒是让烟落不得不侧目相看。

 至此,风离御的出身便与风离澈平起平坐,皆为皇后所出。不同的是,皇上总以为风离御的“月亏之蛊”乃是昔年叶玄筝所为。一个被害的皇后与一个带罪之身的皇后,岂能同而语?是以,风离御无疑是此次风波中最大的获益者,皇上益地与他亲近起来,时常召入朝阳殿,品茗下棋,叙叙父子之情,大有册封太子之前权势中天的势头。

 令人想不到的是,皇贵妃司凝霜自被封宫后,梅妃比以往更得圣宠,皇上几乎是夜夜留宿,只有在白天之时,才会偶尔去探望秋妃。宫中人人揣测,皇贵妃倒台,梅妃,顺妃,秋妃,连同昔日的华妃,四妃位份并列,不分高下,而这总不是长久之计,终究会列出一名高位。而这后接替之人选,大家的目光自然都看准了最为得宠的梅妃。一下子,即便是再喜清静的梅妃,殿内都是人来人往,送礼巴结之人无数。只是,亦有少数人,认为顺妃聪慧无双,后定能掌六宫主事,且按照宫中历来的现矩,向来只列三妃,目前因着秋妃的破格晋位,三妃已然多出一位,自然是有一位要晋封贵妃的。华妃年长,然出身寒微。秋妃虽为仁贤皇后之妹,可终归曾是宫女。四妃之中只有顺妃有封号,其余皆以姓氏为号,其贵可觑一斑。是以,往飞燕宫中走动的人亦是比平常多了。

 自然,这些与烟落,都是无关紧要之事,她只作饭后茶余的闲话一听,过过耳罢了,她心中琢磨的是,如何才能教太子因错受罚,还有那司天监莫寻,最好是一并除去,永绝后患。

 天气逐渐热起来,现下的天还真真是让人难以琢磨,一时冷一时热的,时而需穿单棉夹丝袄,时而却需穿贴身的真丝单衫。正如今早,烟落起身后,觉着天气异常闷热,而红菱亦是替她准备了薄薄的绫衫,穿在身上,仿佛是小儿娇的手轻轻在抚摸。

 洗漱完毕,她瞧见窗外一阵影影绰绰,仿佛有数人走动,一时好奇推开,却见窗外已是摆了各的盆花,几乎遍布她的飞燕宫殿前,少说也有上千盆。花朵个个细小却密密匝匝,挨着极紧,仿佛是一丛之上冒出无数个花苞般,有红的、黄的、紫的、白的,最奇的便是最近窗下一蓬蓬绿色的花,极是罕见,累累如碧珠缀枝,翡翠披光,连照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。她一时怔怔,直以为不是春天却更胜春天,看得挪不开眼去。

 红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,轻声喟叹道:“瞧这摆了殿的花,太子殿下必定是费了不少心血呢。不说别的,单说这么许多‘石竹’花”

 红菱玉手一横,指向窗前最近的那些罕见的绿色花,低声音道:“方才那些宫女们都在私下议论着,说这种花从未见过。恰好花房掌事宫女过来侍,据她透,这花还是上次太子殿下送使臣回南漠国途中现的呢,极是名贵。据说习喜热,不耐寒冷,极其黔贵,水多了少了,天热了凉了,都会折损。太子殿下此番可是费了许多功夫,使了许多马车,得跟斗篷车似的,一路都得停下侍,亏得是夜兼程,才完好无损的送到娘娘殿里来。”说着说着,红菱的目光亦被那绿花所吸引,呆呆片刻。

 烟落听着,秀眉渐蹙,微凉的一指轻轻拂过自个儿棱角分明的红,那里似乎还留有那夜他强吻她的气息,难以挥去。

 她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,便凝神不语。突然觉着,自己似乎一点都不了解风离澈,他这般费心,无非是想答谢她解了他母后当前枉死之谜罢了。可是却做得这般招摇,只怕,皇宫上下已是无人不晓,如此丝毫不避讳,也不知是何意。

 正想着,一阵珠帘响动,入画进殿,身后跟着的似乎是静兰。

 烟落旋即转身,笑盈盈道:“呦,静兰姑姑,是什么风将你吹至本宫这偏僻的飞燕宫来了。”她特地唤静兰一声“姑姑”以显示她对静兰的尊敬。

 静兰一脸惶惶,有些受宠若惊,拈起两侧裙角,恭敬屈身道:“顺妃娘娘金安!奴婢卑之人,岂敢让娘娘唤一声‘姑姑’,这可真真是折煞奴婢了。”

 此时,烟落已然裙坐上了殿中黑檀木主椅,套着米珠金护甲的小指轻轻敲打着案几,出“咯咯”的声音,垂眉道:“静兰姑姑是太子身边的红人,一旦后太子坐上御座,静兰姑姑还不是这皇宫中的掌制,本宫不过是个明白人罢了。不知此次静兰姑姑来飞燕宫,可是为了殿外园子的花?”

 静兰似全身一怔,隐隐可见她正拽紧衣裙一角,攥出深深的皱褶,敛身道:“那些花是太子殿下的心意。为了答谢娘娘破析已故正德皇后离奇之死之谜。静兰怎敢妄加致辞?奴婢今前来,是听太子殿下念叨起,说是娘娘喜爱吃奴婢做的糕点。奴婢受宠若惊,赶忙做了些,给娘娘奉上。”言罢,她向身后一同前来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。

 那小宫女立即送上一个红色雕漆攒花盒子,看着约有五层。红菱接过,轻轻放置在了烟落身侧的案几之上。

 烟落侧目瞟了那糕点一眼,角弧度渐渐拉高,这静兰倒是衷心,大约觉着自己的主子做得过于暧昧明显,又碍着风离澈为人桀骜不停劝,是以才送来这些糕点,其醉翁之意不在酒,想必是想劝她不要收下这些花罢。轻轻一笑,她打开盒盖子,自其中取出一块鸳鸯糕,仔细嚼了,顿觉桂花芳香口,神清气。旋即笑道:“果然是好手艺!”

 “夏菱,如此精致的糕点若是不与秋妃娘娘一同品尝,着实是可惜了。”烟落平伸一手,红菱即刻会意,上前一步递了绢帕给烟落,又顺道盖上糕点盒子,提在手中,敛声寻问道:“方才娘娘一直念叨着去看望秋妃娘娘,那是不是现下就去?”

 烟落接过绢帕,作势轻轻擦了擦角,盈盈起身,莲步轻踱,经过静兰跟前,略微停留了下,婉然笑道:“替本宫谢谢太子殿下的好意,只是这么美的花,只给本宫一人欣赏,未免可惜。本宫想分几盆去各个宫中,让大家都瞧上一瞧这…这…”她佯装作不知,执起绢帕拭了下光洁的下颌。

 “‘石竹’花。”静兰立即接话道。

 “哦,对,叫‘石竹’花,瞧我这记。静兰姑姑,这事就拜托你去办,如何?”她浅浅一笑。

 静兰面,跪地谢道:“娘娘圣明。”

 烟落轻轻甩一甩袖,眸中光一轮,勾一笑,携红菱扬长而去。绿萝已死,紫霞入了暴室,琴书眼下贵为秋妃,内宫之中最有资历的宫女莫过于静兰与芷兰,给静兰一分薄面,后也更好办事。

 顺着蜿蜒绵长的鹅卵石甬道,她与红菱走了很久很久,才渐渐近了景月宫。

 今阳光轻柔得如金色的细沙,扬起夏日颜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,滴滴沁心陶醉,隔着光远远望过去,景月宫如同一卷轻扬的水墨画般隐匿在了宫峦叠嶂之中,那般秀美清新,与她那天晚上来瞧时的感觉大不相同。

 进入景月宫中,早已有人先行通传。

 琴书已是教人从室内端出茶具,搁在了东窗边的因藤椅茶几之上,茶盘中的细黄藤纱纸内包裹着“碧螺天香”茶盏腻白恍如玉瓷,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睛的浅色。

 烟落走近琴书身边,径自挑了一张藤椅坐下,身倒是落地雕花檀木窗,正对着一汪碧池,水清如明镜,种白莲,此时新荷初绽,小小莲花娇如小巧精致的脸庞,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。她微赞意,不觉含了一缕笑,道:“真美。”

 “再美也须得有心境欣赏才是。”琴书似突然生出些许伤感,淡淡道。

 烟落哑然,是呵,洁白莲花纯洁无暇,而琴书她已然深陷后宫,难以自拔,即便是锦衣华服加身,可她终究只是一名寻常女子罢了。再无语。

 茶汤煮沸的滚滚水声打破了殿中的寂静,盏中轻沫洁白如雪,清香盈屋。琴书将茶盏递至烟落面前,抬一抬眼,道:“烟落,今怎的有空上我这来?”

 烟落不由得舒心一笑。听着琴书唤自己的名字,格外亲切,以往让她喊,她总是推主仆尊卑有别。

 红菱适时地将手中雕花攒木盒子递至她们跟前,笑盈盈道:“品茶,再配上精致的糕点,是再合适不过了。”

 “这位是?”琴书侧目觑了红菱一眼,只觉着面生,顿时脸色敛了几分,已是微微直起身。

 “自已人。唤作夏菱。”烟落执起手中茶盏,轻轻吹着茶沫,瞧着那茶汤明澈如璧,茶芽上银豪细细,极是柔美,缓声问道:“这茶?”

 “宁王差人送来的,也留了你一份,不便给你宫中送去,是以暂时存了我这。还有一些是你喜爱的青玉葵花洗,青玉墨,紫檀嵌玉八方笔筒等,皆是些古雅精致的玩意儿。今你来,便一并带回去吧。”琴书复又倚着藤椅,一脸慵懒之道。

 风离御,甫一听琴书提起他,她的手微微一颤,险些翻出茶水来。如今,她与他,见上一面,已是愈来愈难了。若说是投其所好,还是风离御更为了解她,她一向对花花草草的不甚上心。

 彼时,红菱打开了糕点盒盖子,自其中取了两碟水晶沙馅豆油糕,分别搁在她们面前,躬身道:“二位娘娘请慢用。”言罢,便识趣地退至一边。

 一股极浓的香的甜腻味扑鼻而来,当下烟落只觉得一阵犯恶心,直吐出来,来不及掩饰的神情已是略微扭曲,慌忙用手掩住了,却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干呕,胃中仿佛翻江倒海般折腾着,泛起阵阵酸水。

 琴书见状,眸中闪过晶亮,眉宇间竟是含了淡淡的欣喜与期待之,陡然上前握住烟落的手,声音亦有些颤抖道:“好端端…的,怎会突然不舒服?是不是有段时间了?”

 烟落茫然摇一摇头,道:“没啊,也就今不知怎的,闻了那股子甜腻味儿,胃中难受的紧。许是方才一路走来,光灼人,晒得久了,是以有些头晕所致罢。”

 琴书眸中赭淡了一分,犹含一缕期望,急急问道:“那还有别的什么不适么?”眉目间是关切。

 烟落随意一笑,只当是琴:“我哪有那么纤弱娇贵,只不过最近整个人懒了,益的贪睡罢了。”

 “贪睡…”琴书握住烟落的手突然攥得紧紧,似因紧张而泌出了薄汗,一阵滑腻,激动道:“会不会是有了?”

 烟落仍是一脸懵懂,只问:“有了什么?”

 “我们秋家的骨啊,难道你一点异样都不曾察觉么?”琴。忽然凑近烟落几许,低声音道:“在暴室的那几夜,难道你们没有过么?你说没有我可不信呵,这可不像宁王的子。”

 “宛琴!”烟落一路脸红了个透,烧至耳子都是滚烫,有阵风吹拂,掀起窗外荷花池水中片片荷叶舞动,一接着一。她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苏,末梢一颗蔷薇晶石随风掠过脸庞,阵阵地冰凉。烟落悄悄瞥过立在远处的红菱,心中腾的一松,还好红菱没有听见,不然她真真是羞得想挖个地将自个儿埋了去。

 不过,话说回来,她好似月事有段时间没来了,兴许真的是有了也难说。

 涂抹着粉丹蔻的指甲轻轻覆上了自己的小腹,眸中溢出几许醉人的柔和光辉,上天曾硬生生地剥夺了她的一个孩子,真的会还给她么?会么?

 可转念一想,眼下若是有孕,要怎样掩饰过去呢?又能瞒得住多久呢?想到这,她脸上的笑容突然隐晦了下去,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,黯然神伤,近乎绝望的苦楚渐渐弥漫上来。

 琴书瞧着烟落这般,脸色一阵一阵晴,一壁笑一壁叹的,直疑道:“烟落,你怎么了?”

 她似猛然回过神来,心中却已是明净如台,忙摆摆手道:“宛琴,你想多了。我月事才来过不久呢,不可能的。”

 琴书哑声,难掩眸中失望,怏怏道:“方才瞧你出神那么久,直以为你真真是有了呢。”

 烟落微笑弹一弹指甲,头上的双枝金簪花亦是跟着微微颤动,语调含了一分岑寂道:“只是想起些许往事罢了。”执起案几之上那枚水晶沙馅豆油糕,强忍着胃中的恶心不适,勉强了下去。即便她此番真的有了风离御的骨,眼下她也不想让琴。这等如履薄冰危险之事,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,亦是少一分心急浮躁。包括他,她亦要瞒住。他已失一子,如果让他知晓,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。而眼下,他们最需要的便是,静心沉气,等待机会。

 琴书只当勾起烟落昔日被迫落胎的伤心事,自觉失言,讪讪一笑,径自错开话题去了。

 闲扯完后,总是正事,连红菱亦被烟落唤去殿外候着,一来是望风,二来是红菱到底经历的事少,不宜知道得太多。

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,整个景月宫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。青麟铜兽中燃着清雅的百合香,似有若无的散开,袅袅婷婷,恍若仙境。

 烟落直起身,正道:“皇贵妃已然除去,最近皇上可有什么动静?”

 琴:“皇上自皇贵妃出事后,我便极少见到他了,不是在朝阳殿就是去了玉央宫。听闻皇上失了皇贵妃后,精神大不如以前了。最近更是不知怎么的,总是去梅妃那,说是想瞧她跳舞。其实这梅妃亦是好久不曾舞了,也不知皇上怎的想起来的,夜夜笙歌至天明。”

 “梅妃…”烟落低低喃着,皱了皱眉,又道:“兴许是该去会会,如今她执掌六宫,我这个协理六宫的自当多多走动才是。”

 “想不到这次尽是落了她的便宜。”琴,素白手指抵在纤巧的鼻端下,赤金护甲闪耀清冷的金光。

 “此话怎讲?梅妃不是向来与世无争,与我们能有何冲突?”烟落蹙眉,目光清净如波澜不惊的水面,没有一丝波动。

 “别忘了,她身后的靠山终究是慕容成杰!听闻近几慕容成杰往宫中走动的亦是多了。这可不是什么好事,慕容成杰到底也是支持太子的。”琴书冷冷哼了一声,纤细的眉头深深拧起。

 “嗯,明白了。我先会会她,再做打算。”烟落颔。

 慕容成杰!她听到这个名字之时,心念一动,提起慕容成杰,她自然又想起了慕容傲。她也不是没有托人打听过,可得到的消息均是“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’,至今仍是杳无音讯。即便不能为夫,她对他,又怎能忘却?只是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罢了。心中痛意更甚,如果不是为了风离澈的野心,她,她的孩子,还有傲哥哥,又怎会落得这般地步?

 玉手不着痕迹地又是护住小腹,若是此番上天将孩子还了给她,那即便是拼尽了性命,她也不能再失去。即便会伤害到无辜的人,她亦顾不上了。

 卷二深宫戚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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