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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鸳鸯
 白光化为无边寒雨,洋洋洒落,荥公子一声冷叱,竟是不躲不避,着红娘的箭锋而上。他虽然右手重伤,但身形却丝毫不见减慢,宛如一片羽,在天箭影中来回穿梭。

 红娘羽箭疾刺,她的武功看上去非常花哨,一柄短短的羽箭,在她手上时而如判官笔,指;时而如峨嵋刺,挑探要害;时而如玄铁钩,钩斩断杀;更有时甚至如暗器一般抛出,再回旋收回。

 她的武功比刚才与柳毅、聂隐娘手之时,已然高了很多。完全不像一个只受训一年的刺客。

 不过,她毕竟还很年轻,还来不及把这样驳杂的武功一一练得纯。她制胜的要诀只有一个,那就是快。

 她出手之快,只怕江湖上已很少有人能在她出十招之时还出五招。红衣翻飞中,她手中的羽箭宛如桃花落,让人目不暇接。短短一刻钟内,她已攻出了近百招,荥公子的身影完全被笼罩在青白光芒之下。

 然而,她的招式虽然凌厉,但落刃之时却总有些犹疑,箭尖几次擦着荥公子的衣衫而过,却始终没有重伤他。

 荥公子显然也发现了红娘有手下留情之意,不由冷笑道:“你不想杀我?”

 红娘轻笑了一声:“我姐姐死之前一再要我照顾你,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听她的话。”

 荥公子嘿嘿冷笑道:“我知道你们姐妹都对我一往情深,既然舍不得杀我,不如你牺牲自己,成全我吧。”他说着上前一步,反守为攻,下手却更加狠辣。

 红娘被他攻势所迫,往后退了几步,淡淡道:“我在地牢里住了整整十三年,只学会了一样东西,那就是,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。我永远也不会坐以待毙。”

 荥公子冷笑道:“那你就受死吧!”他突然发力,身体拔地而起,全力向红娘扑去。血花散,他那受伤的右臂和红娘手中的羽箭撞在一起,咝咝裂响中,箭尖直入骨髓,荥公子紧咬住牙,眼中却透出一股阴冷的笑意,上驷对下驷,那截断肢毕竟已经挡住了红娘的双飞箭,而他真正的力量,已聚在完好的左掌,猛然挥动,向红娘击下!

 这一击势在必得,甚至没有采取多少守势,或者他已准备拼命,又或者,他只是在赌一件事——红娘到底舍不舍得杀他!

 红娘依旧在笑,只是目光有些寥落,她望着自己手中的双飞箭,以及他血模糊的右手,有些讥诮地摇了摇头。不知道她嘲讽的到底是谁,是主人,荥公子,还是她自己?

 掌风袭来,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竟然忘了躲避,荥公子那一掌生生印在了她前。

 狂猛的内力如怒涛般铺天盖地而来,红娘纤细的身体就宛如一朵狂风中的花,被狂风吹到半空中,随时都会零落。

 然而,那股内力在触上她身体的瞬间,突然消失!只听荥公子一声惨呼,重重向后跌了出去!

 红娘似乎也已经受伤,她双手捂住口,痛苦地俯下身去。

 荥公子跌倒在地上,看着自己的手掌,眼中出极度的惊恐。他的手掌竟然已经完全变成黑色。

 红娘依旧躬着身子,不住地息着,荥公子的掌风已经伤及了她的心脉,阵阵撕搅般的剧痛从口传来,让她几乎晕倒。

 然而,她却笑了起来。

 她低着头,不住地笑着,而且越来越大声,笑得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,突然,她脚下一阵踉跄,好不容易扶着围墙,才没有倒下去。

 她捂住口,缓缓抬头,脸色苍白如纸,整个下颚却被呕出的鲜血染得赤红,她摇头惨然笑道:“忘了告诉你,这件赝品血鹰衣上,也同样安放上了惊神针,而且是粹过剧毒的惊神针。”

 荥公子一愕,随即大怒:“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狠毒!”想要冲上来,脚底却突然一软,摔了下去,就再也爬不起来。

 红娘深深地看着他,眼神中说不出是愤怒、仇恨、鄙夷还是怜悯:“你忘了,红娘的特长,其实是用毒,两代红娘都是。”

 荥公子怒睁着双眼,直视着红娘,恨不得扑上去把她撕成碎片,然而,他却清楚地感到,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,一种死亡的恐惧水般涌上心头,将他的愤怒一点点冻结。

 他投向红娘的目光也逐渐变化,他脸上的仇恨突然化为恳切,哀声道:“红儿,给我解药…”他似乎要挣扎着爬起来,但体内的毒药已经随血运行,破坏了他身体的机能,让他无法站立。

 荥公子咬了咬牙,向前爬了两步,伸手想抓住红娘的裙摆,红娘却轻轻退开了。

 他依旧不甘心,促声道:“红儿,难道你忘了,当年是我打开地牢的门,把你救了出来,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归隐山林,我们还要建一间小屋,门前种上一片桃花,花开的时候…”

 红娘双手捂在前,半跪在他面前,心脏微微搏动,每一声都宛如破碎的声音,但她却只是轻轻地笑着,由他说下去。

 荥公子只觉喉间一阵发冷,死亡的恐惧瞬间布了全身,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嘶声道:“给我解药…我和你一起,去杀掉主人,相信我这一次…相信我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,最后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,只是嘴角还下意识地动着。

 红娘还在吃吃地笑,她的笑声已宛如泣。

 荥公子的喉头动着,墨黑的颜色,慢慢爬上了他清秀的脸。

 他的眼睛已呈现出灰噩的泽,但双手还在不断地往前抓伸,似乎下意识地想拉住已站在不远处的红娘。

 突然,他的手一空,彻底瘫软下去。

 红娘眼睁睁地看着他,看着这个自己曾爱过、依赖过的男人,就在离自己咫尺的地方垂死挣扎,最后终于变成一具漆黑的尸体。

 她的笑声断断续续,眸子中终于出难掩的悲哀:“谢谢你,临终前将我们的约定再说了一遍,真是太谢谢你了…不是我不想救你,是这种毒,根本没有解药…”她深深了口气,勉强支撑起身体,扶着墙站了起来,再也不看他一眼。

 红娘来到柳毅和聂隐娘身边,他们俩还在沉睡,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。

 红娘眨了眨眼睛,把夺眶泪痕硬生生成一个烂漫的微笑,然后,她拿出惊神针,向两人刺了下去。

 她用的是无毒的惊神针。

 一盏茶的功夫后,柳毅和聂隐娘悠悠醒转。两人望着脸鲜血的红娘,以及不远处荥公子发黑的尸体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
 几人一时相对无言,过了良久,聂隐娘才道:“为什么要杀他?”

 红娘一扬头,吹了吹垂散在眼前的散发,漫不经心地道:“是他要杀我。”

 她避开聂隐娘的目光,将视线投向极远的天际,似乎在尽力掩饰着什么,但痛苦已经爬上了她纤月般的眉宇。

 她毕竟还小,不是很会掩饰。

 聂隐娘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你早知道他会这样,是么?”

 红娘望着远天,缓缓地点了点头:“是的,他是个真正的小人,胆小懦弱,而又见风使舵。”她自嘲地笑了笑:“其实,我从开始就知道,昆仑奴是主人的可能极小,然而我必须装得很有信心。因为,我要给他一个目标——一个我们能达到的目标,这样他才会觉得有利可图,才会留在我身边。如果,一开始就让他知道主人的真正实力,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背叛。”

 聂隐娘看着她:“既然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,又为什么要和他合作?”

 红娘望着远天,噗哧笑出了声,她略略提高了声音,似乎是在向天空喊道:“因为我喜欢他啊。”秋虫纷纷飞舞,似乎也被她的声音惊起。

 她喜欢他。

 喜欢这个无情无义,卑鄙懦弱的男子。

 聂隐娘一时无语。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。

 传奇本就是天下最寂寞的一群人,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有的只是手鲜血,一身伤痛。在漫长而黑暗的刺杀生涯中,或许,每一位传奇都曾偶然想起传说中那十一个不知名的伙伴。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善是恶,是男是女,但只要能遇到一个,他们多半会结成很好的朋友。

 或许是同病相怜,或许是刺客间的友情,或许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。

 寂寞本就是互相吸引着的。

 然而,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伙伴。直到有一天,素昧平生的他们被抛弃到这座修罗小镇,被无所不能的主人拟定了结局——最多只有一个人能从这座小镇中走出。有的人自暴自弃,有的人开始了疯狂杀戮,有的人却终于抛开了主人的束缚,真正开始寻找同伴,共同抗击这不公平的结局。

 在这之中,有的传奇因为理智而选择合作的伙伴,有的却仅仅因为感情,守护着彼此。

 柳毅因为理智,选择了聂隐娘,而红娘却完全是为了情感,选择了荥公子。她仿佛是一个不愿从梦境中醒来的孩子,守护着一份千疮百孔的情感,就仿佛守护着海滩上沙砌的城堡,但却偏偏是那么用心,那么执着。

 聂隐娘想到这里,甚至不由得有些羡慕荥公子。

 红娘抱膝坐在树下,仰头望着围墙外的白云,良久不语,微风吹拂在她微笑的脸上,让这笑容也显得凄伤:“我曾给你们讲的那个故事,最后有一点点不同。荥公子执行任务的时候,偶尔路过了我姐姐的地牢,把我救了出来。天下之大,偏偏是他,偏偏是我,不早不晚,不多一步,不少一步,这或许就算是缘分吧…然后,我跟着他迹江湖,度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时光…可惜好景不长,我姐姐终于找到了我们,她发现,我竟然和另一个传奇在一起。真是一场可笑的巧合…”

 她低头笑了笑,声音却更低:“更可笑的是,我姐姐最后竟也爱上了他。他也爱上了我姐姐。毕竟他们是更相似的人,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。于是我就成了真正的红娘——为小姐和公子牵尽红线,最后却落得孤身一个人,寂寞地看着别人相爱。”

 她一仰头,甩开额上的发,笑道:“从小时候起,姐姐总是大摇大摆地抢走我的一切,没有丝毫内疚,对此,我也习惯了。但这次,我恨她,也恨他。如果她不是我的姐姐,我就会亲手杀了她,把荥公子抢回身边;如果不是我姐姐爱他那么深,我也会杀掉这个负心人…但总之,我下不了手。我注定了要做红娘,永远傻笑的红娘,看着张生和莺莺花前月下,看着这段传奇一天一次,演得轰轰烈烈。”

 聂隐娘看着红娘苍白的笑颜,一时默然。

 所有的唐传奇中,凡有与公子偷偷相恋的小姐,就有穿针引线的丫头。她们总是天真地笑着,小鸟般往来高墙之间,为别人引出一段佳话,然后再躲在帷幕后,看着公子小姐,鸳鸯颈,红莲并蒂。一旦事情败,被拷打、问的,也总是她们。然而一卷传奇过后,大家记得的总是公子风,小姐痴情,谁又曾想过帷幕后边,红娘们开未开的芳心?

 红娘涩然一笑,打断了聂隐娘的思绪:“可惜他们的好日子,也没过多久,两个传奇偷偷相恋的事情终于被主人知道,主人下令,要他们杀死对方。这一次,荥公子已经动摇,他甚至想杀掉姐姐,然而,姐姐却显出了惊人的勇气,她竟毅然决定,独自行刺主人。”

 红娘脸上浮出淡淡笑容来:“姐姐啊姐姐,痴情而勇敢的姐姐。无论怎样,她总是世间最值得我敬佩的女子。”

 她顿了顿,又轻轻叹息了一声:“只可惜,姐姐最终失败了,主人将她折磨至死,三天三夜非人的折磨,荥公子却只袖手旁观…就在姐姐尸骨未寒之时,他找到了我,要和我重修旧好。我答应了他,条件却是,带我去见主人。他起初不肯,我本以为他想保护我,但后来我才知道,他是怕我为姐姐报仇,再度获罪于主人。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软硬兼施…”

 她看了聂隐娘和柳毅一眼,长长舒了一口气,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:“让他惊讶的是,主人没有杀我,结果我成了第二任红娘,而他依旧是荥公子。”

 “他的卑鄙,他的薄情,我都知道,但是我还是喜欢他。不过我也想到了他会背叛姐姐,迟早也会背叛我。于是我极力呵护着,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一点,但我还是失败了。”红娘站了起来,向天空伸出手去,仿佛要拥抱扑面而来的晨风,让它把过去的一切都带归虚无。

 那一瞬间,她整个人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,显得晶莹剔透,仿佛真的是一个未染尘世渣滓的孩子。

 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,眼前这个红衣女孩,到底有着怎样一颗心?她对姐姐,对荥公子,对主人,甚至对自己,到底是爱、是恨,还是不在乎?又有谁能知道?

 良久,红娘放下了手臂,似乎也将中的无数烦恼一起放下,她粲然微笑道:“无论如何,他已经死了,柳师兄与聂师姐,想不想听听我的下一个计划呢?”

 她的笑容,又已是一片澄澈,毫无杂质。

 她能这么快从悲伤中挣脱,聂隐娘不由有些惊讶,也有些佩服。

 柳毅淡淡道:“我本以为自己聪明绝顶,但此时才知道,天外有天人外有人,姑娘实在胜在下百倍千倍,姑娘请但说无妨。”

 聂隐娘实在从未见柳毅如此夸过别人。莫非他想换同伴了么?

 这个念头在她的心中一闪而过,她忽然感受到了一丝痛楚。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?她讶异地审视着自己,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,她之所以能成为优秀的杀手,是因为她的冷静,她那不染一物的心。

 但现在,她的心已动了。

 红娘却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绪,笑道:“师兄客气了,我的计划很简单——既然主人要我们死,那我们为什么不死给他看呢?”

 她托住自己的左腮,笑靥如花,盈盈道:“自从我姐姐行刺后,主人花了数年之力营造了这个庞大的计划,想要将传奇毁于这个小镇。而且,主人刻意让传奇中人都以身上刺青的方式死去,这是他为我们安排下的结局。所以,如果我们中某一个,不是按照刺青的方式死去,那么主人一定会来查看,至少要将我们的尸体摆成他想要的样子。而只要他一显身…”

 她不再说下去,双手握拳,紧紧抵着自己的下巴,笑容一点一点绽放,就仿佛是一个孩子,终于看到了自己特别喜欢的糖果,当当地堆在自己面前。

 不能不说,这实在是个很好的主意,尤其是在这个一筹莫展的时候。

 在连番的遭遇中,柳毅早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,主人并不仅仅只是想杀了他们,他仿佛是创造出了一幅完美的作品,然后再将它毁灭,在毁灭的过程中,充分享受毁灭本身。

 又或者,他所要享受的,不是毁灭,而是创造。

 他不但要让他们以他设计好的方式死去,而且要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节奏,在最恰当的时间,最恰当的地点死去,让他能有足够的时间细细鉴赏,鉴赏这天下无双无对的传奇。

 如果他这个步骤被猝然打…也许他们真的就会有机会!

 红娘指着荥公子的尸体道:“早在见到你们之前,我和荥公子就在这座大宅旁埋伏下了一处陷阱。高墙外有一颗柳树,我们已经在树下设好了机关,而他的尸体就是饵。我们只要把他的尸体挂在树上…唐传奇中并没有死在树上的主角,因此,主人一定会来重新摆放一遍。只要他现身,我能保证让他落入我的陷阱中,加上我们三人,应该足够可以击杀他了。”

 聂隐娘看了她一眼,声音却变得冷淡:“很高明的计划,但我不知道,本该被挂在这树上的人,到底会是我们中的哪一个?”

 红娘摇头道:“师姐不必多疑,就算他不死,我也不会想要杀死你们,我本来准备了这个。”她摊开手心,手心中有一颗小药丸:

 “还情丹,只要吃下去,便会马上死去,三个时辰后才会复苏。”她摇了摇头,随手将还情丹抛开:“不过现在不用了。我们开始行动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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