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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  符坚虽然不从王猛所言黜逐异族,对他的倚重却丝毫不减。数后,便任命他为丞相、中书监、尚书令、太子太傅、司隶校尉,持节、常侍、将军,依旧为清河郡侯,再加都督中外诸军事。

 王猛三番两次上表不受,坚下诏:“卿昔螭蟠布衣,朕龙潜弱冠,属世事纷纭,厉士之际,颠覆厥德。朕奇卿于暂见,拟卿为卧龙,卿亦异朕于一言,回《考槃》之雅志,岂不契神,千载之会!虽傅岩入梦,姜公悟兆,今古一时,亦不殊也。自卿辅政,几将二纪,内厘百揆,外群凶,天下向定,彝伦始叙。朕从容于上,望卿劳心于下,弘济之务,非卿而谁!”

 这言词恳切之极,又隐有责难之意。王猛心知再推让下去,定会被认为因前次小隙而有要挟之心,于是不得不受了下来。慕容喡遣人至宫中向慕容苓瑶和慕容冲打探消息,慕容冲却只是淡淡的回了他们,让他们安守本份,后少与宫里交通云云。慕容喡与慕容评等得了这话,便一意谨慎行事,倍加谦逊。其余降秦之人,亦大体相仿。这一来,符融等虽未全然遂意,但也略觉舒心。于是随着王猛的到来,长安城里,倒是出乎意外的,变得君臣熙睦,一派祥和之气。

 平稳的局势里也不是没有杂音的,争执主要来源于征晋的呼声,一再有人提起,可是为王猛和符融等坚决反对。因为符坚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认可,于是开战的叫嚣也就掀不起什么大来。

 这样的情形极利于王猛的施政,比如白渠的工程就很是顺利,以为总要到十个月方能峻工的,却只用了不到七个月,至次年二月未,便告完功。王猛于是进言,让符坚于上巳之,在泾水岸边游治猎以贺,符坚当即应允。

 转眼三月三便已到,符坚携后妃公主,宗室大臣及命妇等出上林苑,直赴泾水。这上巳之,在秦汉时,本是浴水涤的节气,近世以来,多以骋怀游治,赋诗作曲的风雅之举代之。晋时尚好老庄之,便有士子文人专喜山水娱情。最著名者莫过于竹林七贤,昔年一会,留下曲水觞的佳话,更有兰亭序这千古佳墨为证。因此风气所及,无论南北朝野,三月三大抵都是要过的。

 长安多于上林苑渭河边行此盛事,但今年因为庆建白渠,便北上数步,至陵泾河入渭处。其实依着符坚的子,他本是要至下卦实地看看白渠的,可是这一走,就不是当天能返长安的了,警跸之事颇为繁难,因此王猛劝他后微服而去,他也只好依从。

 三月里意方盛,泾渭两岸浓翠绿,碧桃绯樱,和风熏然,醇如佳酿。鹿苑原的山脊之后,一轮鲜如洗的红堪堪了小半边面孔,却已将广邈的云空映得通红,仿若赤鲤千头,在江面尽情跃翔。泾水的澄波轻漾,水光中,粉黄黛紫,粲烂如锦,竟夺明霞三分颜色。那是乘骑男女们的荣服绣衣,和临水所设的华帐丽幄。

 河岸之上,早已设下酒宴,符坚与羣臣环坐,当中设有铜壶一具,各人即席赋诗,不能成颂者须罚酒一杯。这种附庸风雅的事,当真感兴趣的也不多,因此开席不久,许多人便纷纷借故离去。慕容冲却是打开头就没有在里面。他也扈从而至,只是符坚一来知道他于汉家文书并无涉猎;二来又不愿让王猛等大臣看到了,多生些不快,因此早早的让他带着宋牙和几个僮仆,自行在山间游玩。

 慕容冲先上陵转了一会,又打了两三只兔子,没能遇上什么特别有趣的,看看时辰也到了正午,便往山下来。河上笑闹不时传来,仿佛遥不可及,愈发显得四下宁谧无比,似非人世。将要转过一道巉岩,却听得石后传来异声。慕容冲勒了马,命两个小僮去看看。那两个僮儿方才绕到石后,就听到一声尖叫,便有红影在草上一掠而过,好象是只锦受惊飞起。两个小僮从草尖上冒出头来,面上都有红痕,似是被爪抓了一把。慕容冲一喜,以为又有猎物到手,搭箭引弓,就待松弦,却听得身边宋牙叫了一声,扑上来攥住了他的胳膊。

 他再一看,不由乍出一身冷汗,原来那草从里站着的,竟是一个红裳女童。他慢慢的松了手,下马过去道:“你是谁?怎么在这里?”

 那女童大约七八岁的样子,瞪着他的双目清亮如水,粉的脸蛋上泪痕宛然,额上发漆黑,扎双丫,各系一道金绦。她见慕容冲走过来,忙抬手拭面,袖口翻起,出一只金镶象牙的跳。那只跳精美华丽,经阳光一照,晃得慕容冲眯起双眼。他见到这东西,突然就认出来了,忙过去蹲下道:“是宝锦?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从人们呢?”

 这正是符坚幼女,小名唤住宝锦,甚得符坚宠爱,也曾抱到紫漪宫中玩过几次。只是小孩子长得快,几不见,形貌便大不相同。若不是那只慕容苓瑶赠与她的跳,慕容冲还真是记不得了。

 宝锦也认了他出来,小嘴一嘟,跺跺脚,玉笋似的指头戳着他叫道:“你敢用箭我?我要告诉父王去!”慕容冲一时有些尴尬,亏得宋牙上前,再三再四的做鬼脸讲笑话,方才让她转过颜色,慢慢说出先前的事。

 原是因为见哥哥们在玩樗蒱,她也要掺进去,却给赶了出来。都道没见过女孩玩这个的,连她的保姆也这么说,她一时发了公主脾气,趁母丫头不留意就逃走。谁知在山上越走越远,却忘了回去的路,又累得很,便忍不住躲着哭起来。

 慕容冲听到这个,从怀里取出一块绢帕,给她搵去眼泪,道:“这有什么,也值得气,我来陪你玩好了。”宝锦一听,立即破啼为笑,拍手道:“不准耍赖!”慕容冲口答应,抱了她放在鞍前道:“自然不会赖的!我们先回去和你跟前服待的人说一声,再去寻一具樗蒱,陪你玩一整天。”

 宝锦听了这话,眼珠子机灵灵转了两下,大力摇头道:“不成不成,你一和她们说,她们就不会让我玩了。不准和别人说,要不然我就去父王那里告状,说你用箭我!”慕容冲见心思被她看了出来,苦笑道:“我自然不说。”宝锦依旧不饶,道:“你要发个誓来!”慕容冲只得发誓道:“若是我和旁人说了,就让我活不过今!”宝锦这才满意,安安稳稳的将头靠在慕容冲前。

 慕容冲唯恐颠簸,轻提缰绳,向山下而去,一会走到山脚,慕容冲唤过宋牙,让他去取一套樗蒱来,再偷偷通报宝锦的母一声——此时她们定然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。不多时宋牙取了枰棋,向慕容冲大使眼色。慕容冲知道他已办妥,便在一株大树后选了块干净的草地,和宝锦各坐一边,教她诸般玩法。

 这樗蒱为戏,是以一枰绘行军中关、坑、堑等物,再以一只木杯中装五木投掷。五木上黑下白,据所投出的黑白数目,方可走马行卒,仿佛指挥战事一般。正经的玩法至为繁难,慕容冲就教她一种简便的,单以投五木定输赢,分以犊、雉等名目,最高者为卢,仍五木俱黑。

 慕容冲在宫中与那些待卫们习武,常与他们一处玩这东西,很是纯,随手掷了一把,便得卢。宝锦欢呼一声,扑下身来,在木杯上左看右看,道:“你好行呀!都说全黑是最难得的,你快教我快点嘛!”抬起头来,兴奋得脸通红。

 慕容冲顿时后悔的要命,心里直叫:“我何苦投出个卢来,这怎么是教的会?没料到这丫头居然还懂点门道,一定是偷看了许多次了!”

 可是没办法,慕容冲只好在宝锦一声声的催促中教她玩法。但这东西确不是一时半会能摸得到门路的,宝锦投了一把又一把,照样是犊、雉等,总不能成卢。宝锦是骄纵惯了的,那里耐得住子,不一会便渐渐焦躁起来。她又掷出去,再看还是黑白相间,不由腮帮子一鼓,对着慕容冲大叫道:“你不肯好好教我!”手中木杯已是扔了出去,黑黑白白的木块在草间散了一地。

 慕容冲如今虽说不比在邺都的时辰,可符坚一直待他百依百顺,也是人捧着他的时辰多,他从人的时辰少,此时不由有点火气。他极力按捺了,慢慢站起身来道:“你何必焦急?要知道学这个,和学写字绣花儿一样,都是要日子长了,方才能生巧。我也是玩了好久才会的,你今头一次玩这个,能掷出这样子来,已经很不错了。”

 他说这话时,那不以为然的神色宝锦如何看不出来。她不由愠怒,跳起来,小蛮靴一弯,将那棋枰给远远的踢开了。宝锦大叫大嚷,慕容冲只是不理会。宋牙等人见闹得僵了,忙上去打躬作揖。宝锦叫累了,死死咬着嘴,一行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淌了下来。

 宋牙向着慕容冲连使眼色,慕容冲偷眼看了一下宝锦的神色,又觉得和慕容苓瑶小时侯有两三分肖似,心上一软,就想过去陪不是。谁知树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:“宝锦!谁在欺负你了?”

 喝声未绝,便有数名贵介公子转了出来,身后跟着随从,牵着骏马,都饰以玉笼金络,宝鞍银镫。那为首者正是符晖,他身边的几个,也都是符氏宗室子弟。慕容冲大大的松了口气,正想着可以将这烫手山芋出去了,却见宝锦怔怔的望着他,本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哭得久了,已有些发红,此时凝定不动,仿佛惊愕伤心之极。慕容冲从未想过一个这般幼小的孩子也会有这样的目光,知她已经猜中是他不守约定,不由有点内疚。

 可他的这点愧意只在下一刻就被打破了,宝锦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,一头钻到符晖怀里,手指着慕容冲叫道:“是他,是他欺负我!”符晖面色一煞,斥道:“你这仆,怎敢对公主不敬?”

 慕容冲心道不妙,忙躬下身道:“我怎敢?是宝…”不等他说出口,宝锦已抢在前面嚷嚷道:“就是他就是他,他还拿箭要我呢!”慕容冲张口辨,面前风声啸过,青影叠现,却是一支长鞭打了过来。

 慕容冲忙闪开了去,耳边风哨如刀。他随手在地上抓到那只枰盘,抬起来一挡,皮鞭就在了板上,他再往后一带,就将鞭子从一名贵介子弟手上夺过。

 符晖面色一整,喝道:“此人大胆,都给我上,拿下他!”

 顿时十来个人就一齐拥了上来,慕容冲已知符晖是要借题发难,不由执了鞭子微微冷笑。他心道:“你们以为这样便能入我以罪么?那有这么容易?一会至符坚面前,只怕还是你们受斥责。”

 宝锦在一边拍手叫道:“他最坏了,还敢骗我,王兄,你要给我报仇!”

 符晖一面上前来一面道:“放心吧,王兄一定…”话说到这里,已是从旁人手上出一把宝剑来,刃上寒光一侧,正要向慕容冲砍去,慕容冲长鞭猛挥,将地上青草土粒打得粉碎飞溅。这一手若是对着其它人,自是全无用处。可这几个贵家子弟都是爱惜仪容的,不由就退了半步。

 慕容冲退众人,便向大树后跑去,突然一股大风沛然而至,有人从后方扑在了他身上。他身子猛然一团,曲膝侧踢,正中一团柔绵之物,当是偷袭之人小腹。他感觉得到那人口中痛哼一声,力道略松,慕容冲抓紧时机一个肘撞,臂上一阵酸麻,仿佛是顶中了那人下颌,那人终于捂着嘴,滚开了去。

 慕容冲打跃起,可面前又有数把兵刃一齐劈了下来,他长鞭胡乱挥出,仿佛卷中了三五柄,可还是有把利刃断开鞭子刺了下来。他情急之下放开鞭子在地上滚开,边滚边四下张望,心道:“宋牙在那里?他怎么不来说话?我不是让他去告诉公主身边的人吗?”

 方才动了这念头,就在晃动不休的胡褶间见到宋牙惊惶之及的神色,只一闪,就隐在了葱笼草木中。他不由脑子里一震,想到:“宋牙定有什么事瞒着我。”

 宝锦见到这等情形觉出有些不对,转笑为惊,边跑过来边叫道:“王兄,我是骗你的,其实他…”

 符晖一面“哧哧”两剑刺在了慕容冲身旁地上,一面厉喝道:“人呢?你们怎么照顾公主的?”“是!”树丛后面应声奔出十数壮汉,其中一个伸手擒了宝锦。宝锦两条腿在他臂下踢动个不休,一只鞋子飞出来打在壮汉面上。引得壮汉的同伴一通哄笑,壮汉气极,挟着她飞快的走了。

 慕容冲脑中电闪,已知符晖有意置他于死地,他一时生出急智,嘶声叫道:“符晖!你带的帮手不少,果然自知非我对手!”话音方落,那剑锋悬在了他的喉上,微微颤动,一股寒意直透肌肤。

 慕容冲抬头,就对上了一双极倨傲极愤怒的眼睛,符晖骤然收剑,喝道:“来人,给他一柄!”众人犹豫了一下,其中一个附耳对他说了半句什么,他推开那人,嘴角噙着冷笑,道:“杀他,也用时辰?”言罢大踏步走到自已的马匹前,取下一对来,自已执了一柄,另一柄就扔向了慕容冲。

 慕容冲腾的跃起,当空一捞,便收在手,身子猛旋,如影飞旋风车的叶子,向着符晖扇来。符晖大喝一声,上锐风大盛,凝成一线,毫不为慕容冲的虚招而动,寻隙抵暇,已穿透了他的势,得他连退三步。

 符晖这番出手,与两年前所见大不相同,果然是下过些苦功的。慕容冲在草尖上飞出数丈,鹞跃莺飞般迅捷轻飘。符晖追至,一前一后,如影随形。两杆在空中连连相击,慕容冲一步步后退,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方才慕容冲与宝锦坐于其下的那株大树。慕容冲跃上了树杆,连踏几步,返身下扑。抖得笔直,仿如一束骄,刺破了斑驳叶影,照亮了符晖的面孔!

 这一招回马本是极常用的杀手,可只要时机拿捏得巧妙,通常都能收奇功。符晖抵挡不及,矮身在地上滚出数丈。观者齐齐惊呼,一拥而上。慕容冲尖破土半尺,木杆反弹,他已借力高高飞起,在树枝上一蹬,钻入浓密的翠盖中去。等几名壮汉跳上树时,只见得目枝叶摇晃,慕容冲已是落在树后马匹之上。

 这马匹是慕容冲的,鞍上犹有弓箭,挂着野兔。慕容冲摘弓于手,静静的抬头望了一眼,树上的大汉吃惊避,却喉间一痛,重重的落地。

 慕容冲取箭狠狠戳进马股之中,那马痛嘶,就势俯冲。

 “还呆着干什么?”符晖挣开扶他的人,几步跳上了自已的马,一带缰就向慕容冲追去。那知慕容冲不走山道,只往林子里钻,符晖紧跟不放,春日枝条韧十足“刷刷”打在他脸上,生生着痛。

 身后方传来叫喊声:“公子小心!”就是“滋!”的一声,叶片中泛起微澜,符晖方起心闪,臂上剧痛,已是中了一箭。

 慕容冲一箭得手,当下在丛林中控马快行,也辨不得方向,只求眼下身,再找时机到符坚面前辨白。跑了一阵,听得前面有人声,知道他们已经绕在下头堵截,又循声连放数箭。突然头顶尖啸,有人从树上偷袭。他不及箭,反弓一架,一柄长剑被他绞飞出去,可那剑也削断了他手中长弓。他滚鞍落马,剑斫鞍上,余力未绝,直扑他面门而来。慕空冲手中抓了什么,就往那剑光极亮处掷去,方才勉强开剑势所罩。他眼前红光大盛,定睛一看,原来他扔出去的是那两只野兔,兔子瞬间已化成一地血

 惊魂未定,前后左右又有兵刃破空之声,杀气如实墙般从四面八方迫而来。他方跃起,肩腿上各各一凉,顿时就跌倒在地。他不由苦笑,将眼一闭,心道:“果然誓言不可轻许,方才对宝锦失信,马上就…”

 “不能用刀剑!”符晖喝道:“给我狠狠的打!”

 此言一出,慕容冲背心里顿时中了一脚,似被重锤击中,脊骨“格格”脆响。心肺好象搅成一团,象无数把利刃在里面捅。他方才发出半声惨叫,就是一拳打在他后脑上,顿时把那半声叫嚷打了回去,化成模糊不清的闷响。

 “给我打!”符晖的声音极是兴奋:“打他的脸,看他还能不盅惑旁人?”

 慕容冲耳门上被结结实实的踏了一脚,象是有一扇重重的大门“咣铛”合上,天地俱震,所有的声音都遥遥隐去,下面的话就再也听不清。他用双臂死死护着头,勉强睁开双目,透过一双双充血的眼睛,狞笑的脸,看到绿叶间灿烂的金晖,心道:“原来,竟要毕命于此了!”突然回想他受到的屈辱,许下的志愿,还有慕容苓瑶…

 一时万分的不甘,可是身体的感觉毕竟是越来越迟钝了,他知道自已再也支撑不了多久。就在他将要合上眼的那一刻,突然那重重摞着的叶片一分,仿佛有一把利刃切开了碧波万顷的洋面,晃动的眼珠纷纷散去。

 “凤皇凤皇…”口上一重,宝锦俯在了他眼前,抱起他的头,珠泪盈睫,一滴滴的落在了他脸上。“是我不好是我不好,你别怪我呀…”

 慕容冲想要笑一下,就听见有人喝道:“平原公!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这声音有些熟悉。慕容冲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,一双手扶住了他,他抬头一看,是一员青年将领,相貌似曾相识。耳中听得符晖道:“杨将军,这是我的事,请让开。”顿时想了起来,原是两年前见过一面的杨定。

 杨定见到慕容冲,不由吃了一惊,口叫道:“是慕容公子?”他看向符晖道:“平原公,他是天王身边的人,你这般处置他,可有天王旨意?”

 符晖道:“这人竟敢拐公主,难道不该一死么?”

 宝锦当即驳了回去:“我是说着玩的!是我自已走丢了,他把我带回来,还陪我玩。他很好呀!”

 符晖冷哼一声,几步踏上前来,就要拉她走,道:“你一个小丫头片子,懂得什么好歹了?”

 宝锦一闪身躲在了杨定身后,探出头来,嚷道:“你才不懂好歹,凤皇救过你的命,你却让人打他!”

 这是符晖的奇大辱,也不知是宝锦怎么知道这事的,他顿时面皮涨红。又一想,两年了,居然连这小丫头都知道,那宫内宫外也不知有多少人引为笑谈,一时又惊又怒,追上去就打。

 杨定一手扶着慕容冲,一手拎着宝锦,双腿在空中虚踏两下,就飞出三丈。他向符晖略一颔首,道:“是非一时难明,请容末将面谒天王。”言罢,便入山道,迅逾奔马。

 旁边有人轻声道:“放箭?”符晖两年前很在杨定手上吃了些苦头,畏意难去,终于摇了摇头。进言之人叹了一声道:“这可糟了!”

 慕容冲被杨定带着往山下跑去,宝锦叽叽咕咕的说了一通,方明白杨定为何来得这般及时。宝锦被符晖的手下带走,中途遇上杨定也在左近游玩,听到她大声呼叫,将她救了下来。她又央了杨定来救慕容冲。此时她犹在反反复复的哭泣道:“凤皇你别怪我,我叫你哥哥好了,呜呜…”

 从前,他与宝锦一起玩的时侯,宝锦老是直呼他小名,符坚让她叫一声哥哥她总归不肯。这些些小事,她居然一直都还记得,这时用来向他陪罪。慕容冲想向她笑一下,可是浑身无处不疼,杨定虽说尽力跑得平稳些,可依旧免不了颠簸摇晃。每动一下,他都得死命咬紧了牙关,方才能忍住不至于痛呼失声,也就顾不得宝锦如何了。

 他这时已经想明白符晖的用意。宝锦走失是实,与他在一处也是实,扣他一个意图谋害公主的罪名,当场以拳脚打杀他,过后可以推说是一时义愤。宋牙定然是被买通了,只消他铁口咬定慕容冲有恶意,那就是死无对证的事。宝锦小孩子,没人拿她的话当真。便是符坚不信,慕容苓瑶哭求,但也没有杀王子为奴仆抵命的道理,符晖顶多是听几句责骂而已。若不是杨定碰巧撞上,当真是无懈可击的毒计!

 此时河岸之上,宴未散。方才从河水中取出的酒杯漉漉的,入掌清凉。姚苌奉上酒,道:“臣劝天王一杯,贺天王早纵骑江东,一统天下。”“好!朕就饮了!”符坚很高兴,执盏起身道:“今尽兴游治,明朝誓死征战!且以此杯,敬…”他往东面一洒,道:“建康城中诸公,明年今,当来相会!”

 “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
 “岁在甲戌,跃马大江!”

 诸臣纷纷拜倒,皆倾酒入喉,符坚哈哈大笑,也自仰首饮尽。王猛慢慢的将杯子端起来,在边呷了一下,待欢呼进贺之声略消停,方才对符坚道:“天王,明年东图,是不是太急了一点?”

 “你又是这句话!”符坚的兴致被打破了些,他道:“朕自有急的缘由…”

 话未落,便听得一片哗然,旁边玩着壶踘蹴樗蒱弹棋的人群一下子动起来。女子尖叫,仿佛闯来什么野兽怪物一般。近卫大声斥喝,有人答道:“前将军杨定,求见天王!”语音刚劲,轻易就倒了杂声,传入符坚耳中。

 符坚一怔道:“放他进来。”自然有宦侍传了出去。只见人群一分,杨定手中提着两团鲜红刺目的事物冲了进来。其中一团跳到了符坚身边,叫道:“父王!”正是他的顽皮女儿,而另一个…

 “父王!你看凤皇哥哥他…”

 符坚眼神一,已经认了出来,快步离座,从杨定手中接过慕容冲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慕容冲动了动嘴,一时说不出。符坚手上热,出来一看,掌心赤红。“咣铛!”一声,坐在末席的慕容苓瑶手中瓷杯落地。

 符坚忙了解了身上锦袍,三下两下系在慕容冲背上伤处。他抬头喝道:“都站着干什么?”马上有灵醒的拥过来,七手八脚要抬起慕容冲。可是人手一多,反而牵动慕容冲伤处,他忍不住叫了一声。慕容苓瑶发疯似的撞进去,抱紧了慕容冲泣个不休,再也不许旁人动上一动。符坚愈发焦燥,斥道:“你们这些人,都是作什么的?”

 “天王!”王猛本是冷眼旁观的,见他这时已了方寸,而诸臣又都不敢规劝,方才出声:“先让他躺着!”转向两个侍从道:“你们快快下去,一顶步舆来…有御医同来吧,他们快些备好伤药。”

 “是!”侍从们得了这令,撒丫子跑去。

 符坚方才咳了一声,定定神,询问起杨定。杨定据实以奏,符坚神色越来越难看。待杨定堪堪讲完,符晖带着众随从,也拖无可拖的走到这里。符坚回到自已位上坐下,喝道:“你给我跪下!”

 符晖跪了下来,神情懒懒散散的,眼珠象要翻到天上去。符坚质问他,他对以宝锦走失,自已四下寻找,结果见慕容冲掳了宝锦去。他上前询问,反被慕容冲伤了一箭,手下气恼,才打伤了他云云。

 宝锦在一旁忍无可忍,只是符坚问话,她不便嘴,好容易等符晖告一段落,就大声争辨道:“他撒谎!”符晖冷笑着喝问道:“你一见我,就说这人想用箭你,是也不是?”又解开臂上的伤口,道:“这是慕容冲的,你问他是不是?”

 这两句仍是他路上与众人商议好的,这骤然发难,宝锦倒底只是个小孩子,顿时就只余下张口结舌的份。

 他又唤来宝锦的母和宋牙等人。宋牙含糊其辞,一时说忘了,一时说不清楚。整个人如痴如呆。母将公主失踪,四下寻找,不敢惊动天王的话说了。这是实情,那焦急忧烦的神情再真不过,宝锦打断母,再三说是自已走失的。符融在一边喝止道:“宝锦别说了!你又不懂人心险恶,别人对你说些好话,你便当真了!”

 这一句,便派定了慕容冲是用心险恶了,慕容苓瑶在一边听着,气得浑身发抖,眼睛在慕容喡等人身上掠过,可他们都垂下头去,再也不敢说半句话。她了好几口气,让自已镇定下来,知道自已这时若话,便会让人拿住把柄。只能下去后,再向符坚撒娇斥苦。她全部的指望都在符坚身上,只盼着他不要听信谗言。

 慕容苓瑶盯着符坚的神色,见他只是听着,也没甚么喜怒,待这些人纷纷说完,方才一掌拍在几上,碟盘乓乓乒乒震落在地。

 他“腾”的起身,怒道:“你不过是看他不顺眼他罢了!编谎话也不知编个圆通些的。你今要真是把他给杀了,倒也罢了;可人还好好活着,你就敢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。他要害宝锦做什么?对他有好处吗?要说是想杀你符晖,倒还…”

 这话一出,便知失言。

 果然符晖“哈哈”一笑,昂头道:“只怕这小子让父王杀了我,父王也是肯的!”

 符坚一腿踢翻了面前的几案,瓜果酒菜洒了一地。王猛眼疾手快,一把抓了符坚的胳膊,明是扶持,实是防他上前踢打符晖,张整也一般施为。符融忙唤了人上来,将符晖拖了下去。符坚咆哮有声,却挣不张整王猛一左一右将他挟得死紧。而急怒方过,便也觉得唤了符晖回来,委实不好处置,方才慢慢消了劲,跌坐下来。

 这一场上巳游宴,便在众臣噤若寒蝉的沉默中,慕容苓瑶压抑的哭泣中,符坚重的息中结束了。落将半边泾水染得治无俦,越发衬出岸上男男女女心情的灰黯。这是出来时,谁也没有料到的。

 戌正时分,符坚率众回到长安,诸臣纷纷还府,唯王猛与符融心照不宣的随了符坚入宫。符坚在金华殿当中坐下,长长叹息一声,殿中尚未点烛,窗外残光抹在他面上,那平里总是炯炯生辉的双目也显得有些茫然。

 他接过宫女递上的巾,拭了一下面,方叹道:“你们回去吧,我也想开了,不会对符晖怎么样的…”顿了一顿,又苦笑道:“只怕他所干的事,此时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拍手称快呢!”

 符融却上前一步道:“爱之适足以害之!当年司马史笔早已有言。天王若能明暸臣民们的心思,就该早遣他出宫才是。”

 符坚这方才知道,原来他们却不是为符晖求情留下来的,而是为了慕空冲。他不有气,道:“他又怎么了,你们要怎样才肯罢休!”

 “天王!”王猛道:“若是在今之前,让他出宫,臣也没话说了。可出了今之事…”说到这里,他突然呛咳了几下,忙以袖掩面。符坚和符融等他说下去,但他这一咳,却足有了一枝香的功夫,方才缓过劲来。他放下袖子,面孔白惨惨的,有些发乌。

 符融忙唤宫女给他上了一杯酪浆,引他在一旁坐下,问道:“怎么回事?是病了么?”王猛接了杯子,喝下几口,方才答道:“今有些劳乏了,不碍事。”

 符坚见王猛一张脸梭角分明,眼窝深陷,瞳仁发黯。想起数年前他意气风发,神采奕奕的样子,知他疲累得很了,符坚不由恻然,道:“回去歇着罢!休养个三五再问事。”

 侍侯的宫女就要扶他,被王猛给按住了,他跪直了身道:“臣有些话须说个明白!”符坚不忍相拒,道:“说吧!”

 “天王,今之事诸臣还有后妃们都看在眼中了。不论起因如何,慕容冲伤平原公,当真无误,仍是大逆!这高下尊卑之别,还不要了?”王猛缓缓道,或者是方才咳得很了,嗓子有些暗哑。

 符坚听了不由心里发,上身前倾,道:“你的意思…”

 “天王!”王猛勉力提高了声音道:“天王!若是可容此人活着,我大秦…”他字字咬得清楚,有如切金断玉:“将成普天下之笑柄!”

 “你们!”符坚硬生生止住斥责的话,手指在沿上敲了几下。“是朕让他进宫来的,他一个小孩子,又能怎样?又有什么错了。”他猛的起了身来,袍袖一扬,指着王猛符融二人,道:“亏你们是国家重臣,也兴妄杀无辜之人么?”

 “谁说他无罪?”符融谔谔抗辩道:“他离间天家骨,已是罪责昭昭,天人共睹!”

 “近百年来,所以称霸一方者,无不以本族兵马为根本!天王宠外人而辱至亲,岂不令宗族离心,世仇称快?长此以往,天王宏图如何可成?”王猛说完这几句,便如同耗尽了气力似的,以沉沉的几个字作结:“臣言尽于此,望天王三思!”

 最后几个字每一个都似一块巨石砸在符坚身上,他深深的低下去,手扶在御靠背上,仿佛这样才站得稳当。思忖了好一会,他方以极轻极轻的声音道:“真,就没别的法子了么?”

 符融答,王猛使了一个眼色止住了他。

 于是空旷静寂的殿堂里就只有符坚这句话撞来撞去,从井藻,到柱梁,到幄帐,到漆壁。余音忽高忽低,时亢时弱,终于碎得七零八落,溶进了这殿中粘稠而压抑的沉默中。

 “朕知道了,你们下去吧!”

 慕容冲俯在榻上,上身衣裳都了下来。太医方才离去,留下了方子。慕容苓瑶带着几个宫女,用绵纱将煎好的药汁一点点敷在伤口上。那背后青紫淤肿,鲜血淋漓,竟无一处完好的皮肤。无论是什么,只要略一触上,慕容冲的就会攥实了褥。五指抓处,褥子已然绽破。宝锦守在一旁,好半晌没有动静,却是倚着隐囊睡过去了。

 宫女手上不留神用重了力,慕容冲整个人一,吓得那宫手上发颤,一盆药尽数泼在了地上。慕容苓瑶举了巴掌,可也只是作了个架势,就收了回来,缓缓的坐在沿上,不作声的掉着眼泪。宫女当即跪下,想求饶,也不敢出声,那模样,倒似是盼着慕容苓瑶当真给她一掌。宝锦惊醒了,身子往边上一缩,有些不知所措。

 “你要是疼!就叫出声来,啊?”慕容苓瑶俯身,对慕容冲道。他只是摇头,道:“还好!”

 外面珠玉碰响,慕容苓瑶忙正了正容,问道:“是天王来了么?”

 半响却没有回音,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趴在帘子下面,象死了一般,不言不动。她生疑,过去一看。

 “宋牙?是你?”她前半声似惊叫,后半声却又平了下去,有些意味深长。慕容冲勉强抬了头,与她对了一个眼神。

 慕容苓瑶牵了宝锦的手道:“夜深了,你也玩得累了,去睡罢!”

 宝锦怯生生的看了一眼慕容冲,他笑道:“看我,没事了,明天再来玩儿。我教你!”宝锦这才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,蹦蹦跳跳的跑走了,外面自有母带了她回自已宫去。

 慕容苓瑶锦将宫女们都打发走,给慕容冲披了一件衣裳,扶了他坐起来,想让他靠上一靠,却没能找到不碰着伤处的法子,也只得罢了。她向外唤道:“你进来吧?”

 一团黑影从珠帘下头爬了过来,肥臂撅得老高,象只癞狗似的。到了跟前,一头磕在地上“噔!”得一响,当真是如敲金砸铁一般,让姐弟二人都不由惊了一下。

 宋牙便再也不说话,只是一下接一下的叩头。慕容苓瑶与慕容冲不作声,宋牙便也不停的磕下去,石条上一会便出现了些深的污迹。两边这么僵持着,好一会后,慕容苓瑶终于站起身来,道:“你以为就磕几个头就没事了!”

 “奴婢自知罪该万死!”宋牙浑身一松,呜咽着道。他软在前,也是撑不下去了。

 “我要你死做什么?”慕容冲语气温和的道:“你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颗卒子,我才懒得费这力气。”

 宋牙以抹了一把面,抬起头来,道:“夫人和公子要如何处置奴婢,奴婢都绝无一毫怨意!”他面上额上纵纵横横,一道道血泪。往日里也是团脸善目的,这时却显得丑陋不堪。

 慕容苓瑶叹了一声,指甲在衣带上一下下的掐着,道:“宋牙!你如今在宫里算是没有头有脑的人物了吧?天王的赏赐,我差不多有一二成都给了你。你为侄儿求官,我有没推搪过你半句?我们有什么亏待你了,你要这样子害他?你倒是说呀!”说到最后一句,忍不住激动起来,却不肯在下人面前失仪,侧了身去,肩头微微搐着,出一方巾帕,捂紧了面孔。

 “奴婢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人!”宋牙也嚎起来,头在沿上撞着撞着,仿佛倒要比慕容苓瑶更伤心些。“奴婢再也没脸面活在世上!请夫人和公子剥了奴婢的皮去!”

 “又来了,”慕容冲想将他从地上扯起来,却只是动了一下,就弹回上。

 “当心!”宋牙叫了一声,上去扶他,他皱眉推开宋牙道:“我要你的皮作什么?我只要你一句话…”然后不再言语,双眼静静的望了他。宋牙被这眼神一,不自由主的跌跪下来,哆嗦了好一会,又伏在地上磕起头来。

 慕容苓瑶回过脸来,道:“你回了紫漪宫来,可见是他并没给你备下一条退路。把你用过就扔,全不拿你当个人看,你又何必…“

 “夫人,公子!”宋牙打断了慕容苓瑶的话道:“这个人是谁,想来你们心里多少有个数,可是却不能从奴婢口里说出来。说句冒犯的话,便是知道这人是谁,你们也奈何不得他,又何必要问?”

 慕容冲听着他的话,心里疑问便明白了八成。这秦国上下,若有一个确实是他们奈何不了的人,怕就只有…

 “夫人!”有人外头声了声音唤道。慕容苓瑶听出来是她的贴身侍女,忙走到珠帘后。那侍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,慕容苓瑶惊叫了一声,一把抓紧了帘子,白璇珠“哗哗”响成一片。侍女赶紧扶了她,急匆匆道:“天王马上就要过来了…夫人请快些拿定主意!”“好的,你拿这个去,重重谢你的干姐。”慕容苓瑶从指上褪下一只指环来,在待女手中。她缓缓转了身来,向着慕容冲走去,指间玉珠似泪,一颗颗落下。她面上呆呆的,只如一张白纸。慕容冲小声道:“姐姐,什么事?”“没事,”她仿佛被这一声唤醒了,才回过神来,对宋牙道:“你下去吧!”

 “是!”宋牙也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一般,向二人行礼,退下。

 他方才出了暖阁,就听到前面大门口几盏灯笼高挑,有人拉长了嗓子道:“天王驾到!”

 宋牙不敢见符坚,一时又走不,只得蜷在柱子后头。方才藏好,就听得“嗒嗒”脚步声,还有提灯的影子晃动,从他眼前经过。符坚的脚步在地上一拖一拖的,好象倦极无力,浑不似平里的轻捷。他听到慕容苓瑶在里面说了几句,就辞了出来。

 “你还痛么?”符坚俯下身去问。慕容冲侧倚在枕上,似乎想要摇头,却又定住了,极微的点了一下。一盏立灯在边,橙光照亮了他的鼻,可一双眼睛却陷在了阴影里。他略略抬起的双睑,目中闪清冷的光。符坚的手在他面颊上轻轻的抚挲了一下,仿佛怕碰痛了他似的,只是一触,就收了回去。

 “你还痛…”符坚问出了口,方想起刚才已经是问过的。

 慕容冲在上跪直了道:“凤皇想求天王答应一件事。”

 “什么事都留着后再说!”符坚这时已经定了神,说起话来方才有了些平的威仪。“你今夜且好生休息。”

 “杀了凤皇吧!”慕容冲却似完未听到他在说些什么,神色淡定,道:“请天王照顾姐姐!”

 “你!”符坚被这句话烫得跳起来,有些气急败坏的在前走来走去,道:“你怎么会这说…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一顿,缓缓道:“原来你竟在金华殿里伏下了耳目?”

 “是!”慕容冲在上叩了一个头道:“我姐弟二人,以降俘之身,几年得多得天王宠爱,招嫉无数,不得不设法自保。”

 符坚听了这话,有些不是味道“你们信不过朕能照应你们…”

 “天王顾不了这么多,”慕容冲抬了头,略略起抿起的双,似有些嘲讽之意。“在天王眼里,要紧的事和人都太多。象凤皇这样的,倒底是无关紧要。”

 “你在朕心里头有多要紧,便是旁人不知道,难道连你也不知道么?”符坚脸上有点红,急促的道:“不要瞎想了,朕并没有答应他们什么…”

 “可我这样的人,早不该活在世上!”慕容冲微微的笑着,眼光朦胧,象有一团的白色雾气慢慢从他面上匀开,异样的宁静柔和。

 符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,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。慕容冲在慕容苓瑶的梳妆镜里面隐约看到了自已的笑意,那确实是很忧郁很动人的。

 “竟然,一直到快死的时侯还记得护住这张脸!”慕容冲心里又一次泛起极度的憎恶,对于现在这个似乎已经习惯了以姿容悦人的自己,他的憎恶更甚于对符氏。他恨不能现在就拿起什么东西,将那镜子里的笑容击得粉碎。“符晖,请相信,天底下最想砸烂这张脸的人不是你,而是我自己。可是我不能,可惜你也没有做到,这真是让我们都很难过的事。”

 尽管是这么想着,可慕容冲依然那般笑着,符坚好似不能再面对这样的笑意,转过身,他对着墙着道:“是朕害了你!”慕容冲怔了一下,看着粉墙上符坚扭曲的背影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房里静静的,珠帘在夜风中小心翼翼的碰撞着,象是此时两个人撒布在这屋里的心思。

 “你应该怨恨朕的。”符坚这句话说得十分凝重,尾音悠长不绝,如细丝似的搔动在慕容冲肌肤上。

 慕容冲想了一会,方才道:“凤皇…非是妇人,因此…不能不怨!”这两句话他本是早已想好了用来应付眼下情境的,可此时说出来却变得十分艰难。臆中酸苦辛辣的滋味一并泛了起来,冲得喉咙难受,眼眶发热,有些不能自持。

 符坚几步跨到他身边,从慕容冲朦胧的眼中看去,他的面孔模糊一片,可那从嗓子深处发出的一声哽咽却很清晰。然后他的头被符坚拥住了,面孔被紧紧地在他烫热的口上,那里象有一团火在燃烧。慕容冲这时倒平静下来,方才霎间的激动很快就消失了。他自知这时是要紧关头,极力想要找回方才的情绪,不让符坚看出破绽,可却终于末能成功。好在符坚也只是片刻便放开他,伸手开从冠里出来垂挡在额前的散发,眼中生出决然的神情来。

 “你走吧,出宫去!”符坚闷闷的道“否则朕怕终究会害了你!”

 “生死于凤皇并不足道!”慕容冲觉得火侯到了,方道:“可是凤皇死前却有言要进于天王…”说到这里,他顿了一顿,直到确信引起了符坚的注意,方才接着道:“天王今定是不会听进去的,可凤皇只希望天王后会有一丝半点的想起来,凤皇便是死也无憾了!”

 符坚道:“你要说什么?”

 慕容冲叩了个头道:“说了这话,天王定会不容凤皇活下去的。可凤皇却不能不说!”

 符坚道:“你知道朕不会杀你的,你说吧!”

 慕容冲有些兴奋,几年来早已思虑过千遍万遍的话象不听使唤一般的滑出了喉咙。“天王,王丞相固然是千古奇材,国之柱石,可他,倒底是个汉人!”声音清清朗朗,铿锵有力。

 符坚虎目圆瞪,象不认识他似的愣了一会,然后眉心慢慢的攒拢起来。接着就化为冷笑,他的眼睛眯了起来,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看了慕容冲好一会儿。

 “凭你…也配讦害王猛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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