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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情篇——凤一郎的冬天 5
 夜里的凉风送来了轻浅的脚步声。

 门轻轻被推开,夜风趁隙钻入,顿时室凉快许多。他行至缘,默不作声地盯着趴在上的小人儿。

 一头白发散在背上,小脸委屈地侧在枕上。黑黑的小眉微拢,桃的小嘴紧抿着,五官可爱又稚气…真是奇了,他天天照镜,只觉这种异貌令人生厌,为什么她一头白发,却无损他心里对她的喜爱?

 她动了动眼皮,看见来人,嘴角浅扬,轻声喊道:

 “一郎哥。”

 “你背痛得睡不着吗?”他轻抚她有些发热的小额面,不由得怜惜:“大夫说得没错,半夜你果然会盗汗,若是不注意,一定病上几天。”

 “我还好,没有像白天那样疼…”

 她说话有气无力,看见一郎哥主动坐在缘,她本以为他要说故事让她好入睡,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是…

 “你知道你今天做错了什么吗?”

 又到认错的时候了,她内心叹气,沮丧道:

 “知道。怀宁说,我是笨蛋,不该说那些话。他说,硬碰硬没好处,我应该说:落地开花,富贵圆,佛像落地,表示上天乐于与人亲近,这是大喜之兆,我跟一郎哥乃上天派来的人,老天爷为了将我俩跟凡人区别,所以赐给我们白发童颜,如果百姓将我们视作灾星,老天爷会生气的…一郎哥,怀宁这叫油嘴滑舌吧?说这种话,庙前的百姓真的就会听得进去吗?”

 凤一郎傻眼。“怀宁平常话少,我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。”

 她沉默一阵,小声答道:

 “他刚上山时,只对师父油嘴滑舌,后来,师父不吃他那一套,他话就少多了。我想,油嘴滑舌这一套,是他在当乞丐时不得不学会的。我不懂油嘴滑舌,因为我是千金之躯,用不着对人这样说话,是不是?”

 凤一郎瞪着她的小脸。

 她靠着他的扶持,忍着背痛坐起。惘的眸直视他,轻声问道:

 “一郎哥,如果今天我不出手,庙前就会死人…我是不是救错了?”

 “没有。”他沙哑道:“你没有救错人。”

 “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”她并未发出任何饮泣,但小脸早已布了泪痕。“为什么凤要动用府里家产去低声下气的赔罪?因为我救了人吗?”

 他抿紧嘴,无言以对。

 “如果冬故没有错,凤却要代我赔罪,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?这世上的道理冬故不懂。一郎哥,冬故想要抛弃认定的道理了,请你告诉我你的道理,我不要再让凤、一郎哥,还有怀宁代我受罪了!”她哽咽道。

 凤一郎闻言,用力抱住她软绵绵的小身体。“不要!你不要变!我不准你变!现在的冬故就很好了!”

 “可是冬故的道理只会带来灾难,我想改…”

 “我只要原来的冬故!我只要那个我说我不是老伯,她就信的冬故!”他难得激动地:“我不要一个跟我有距离的冬故!我不准你变!”

 他紧紧搂着她,等到情绪有些平复,才发现怀里的小身体过份僵硬,他吓得连忙松开双臂。看她一脸忍痛,他又是气恼又是怜惜地抹去她面的泪水。

 “你什么都好,就是这点不好。疼了就要喊出来,想哭了就哭出声,你这样怎能算是千金小姐呢?”

 “…一郎哥,你也掉眼泪了。”她有点困惑。这一次,一郎哥说她千金小姐,语气好像带点宠溺,跟以前不太一样。

 “我也流泪了吗?”他不在乎地抹去自己的泪珠,微笑:“我这是为过去的自己掉泪。冬故,以后我不喊你小姐,就叫你冬故好吗?”

 她惊喜万分,怕他反悔似的猛点头。“好!好!”他继续擦着她控制不了的泪水,正道:

 “你还记不记得,今天你说我是凤的一郎,也是冬故的一郎哥?”

 “记得。”

 “那么,你也是一郎哥的冬故了?”见她肯定点头,他语气放柔:“好,我希望我的冬故,永远不会变…不,你先别说话,我要让你明白事实真相。我曾告诉过你,夜不闭门亦无盗贼,这是太平盛世最理想的境界,是不?”

 “嗯。”她垂着小脸应道。

 “其实,在达成那样的理想盛世前,强盗横行,官员贪赃枉法,正如现在的金碧皇朝。”

 “一郎哥,你是说…以后,我们也会有那样的盛世吗?”

 他坚定地点头。“会有的。”

 没有官庙勾结,没有看不起一郎哥的百姓,没有强迫认错…真会有这样的时候吗?她沉默一阵,轻声问道:

 “那要等多久?”

 他面不改:“总会有那么一天的。”

 “那就是…有可能冬故老死前,也看不到真正盛世了?”

 “这难说,也许,你才及笄,盛世就已经出现了。”

 她默然无语。以往,她总以为事出必有因,怀宁曾是乞丐出身,是因爹娘遗弃他;庙前的乞丐背后也必有其心酸的原由,迟早官府会妥善安置。

 她从来没有想到,最大的主因是在官员身上。

 她从来没有想过,原来皇朝里不止一个东方非。

 自幼,她就认定官员们都该像大哥这样为民谋福,原来…

 “冬故!”凤一郎有点急了:“你还小,应该快乐地过你的童年,不必想这么多。”

 她没有答话,乖乖地任他轻抚她的白发。

 突然间,她抬眼又问:

 “一郎哥,大哥的眼睛当真没有救吗?”

 他迟疑一会儿,选择诚实告知:

 “没有救了。”

 她小小的肩头微软,整个人失去生气。

 “如果我跟一郎哥一样,是男孩就好了。”她喃着。

 他轻轻搂过她非常沮丧的小身体,笑道:“如果你是男孩,那你一定赴京应试…”忽地,一抹奇异的警讯突兀地跳进脑海里。

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,窝在他怀里叹道:

 “一郎哥曾教过我,与其等待,不如想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,如果冬故是男孩,一定应试科举,让理想盛世早点出现。”

 凤一郎不动声地低笑:“就算你是男孩,你一定落榜,瞧你念书这懒模样,怎么应试八股文?”是啊,这才是重点。她书读得差,绝无可能成为官员,他用力抹去内心那股可笑的警讯。

 怀里的身体迅速缩成小老头,他不由得失笑。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,他轻声道:“冬故,你想不想抱一郎哥?”

 她激动地抬起小脸,背伤顿时痛不已。

 “瞧你莽撞的!”他直勾勾地望着她,毫不退缩。“你不去尝试,永远不知自己该放几分力气,是不?我不怕你力气,折了我的手也好,让我躺在上三个月也好,我明白你并无伤我之心那就够了。”

 她犹豫不决。今晚的一郎哥,明明跟以前没有两样,但多了点…她说不出来的感觉。

 “咱们是要相处很久的,还是,你跟我之间永远都要有这个距离?”他神色严肃地问。

 她用力摇摇头,迟疑一会儿,终于伸出小手臂,万分小心地环抱住他的身。

 “一郎哥…十四岁就会变大人吗?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呢。”一郎哥真的一点都不紧张,全身放松任她抱耶。她小脸微红,有点开心了。

 “因为我认清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吧。”下颚轻轻磨蹭她的发旋。

 只要他是她的一郎哥,只要她永远不看轻他,为什么他还要去在乎那些陌生人的鄙夷?世上的人都遗弃他都无所谓,只要老天爷赐给他的这个小姑娘不遗弃他就好了。

 “将来,你一定会遇见一个一开始就没被你力气吓到的好夫婿。”他轻喃。

 她似懂非懂,跟着他重复:

 “一郎哥以后也会遇见一个不会嫌弃你白发蓝眼的好姑娘。”

 他闻言,失笑,没点破她,眼前不就有个没嫌弃他的小姑娘了吗?

 “一郎哥…”

 怀里的小身体带着可爱的香味,如今他只觉眼前一片清明,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自雾中现形。他未来的道路,依然被人轻视,但只要那条路上有她相伴,他不再怨恨老天爷的不公平。

 “等我能下后,你帮我备礼,我想去跟师傅道歉。”软软带困的童音从他怀里传出来。

 “道歉?”

 “一郎哥并没有被鬼神附身,这一点我绝没有错。可是…我吓到很多人了,是不?我躺在上时左思右想,我染白头发,旁人只会认为我是被你害的,那么我想为一郎哥澄清,反倒是害了一郎哥。师傅虽然读诗书,但已经很老很老了,观念不容易改。那冬故努力多读点书,师傅就不会把矛头指向你,我的想法对不对?”

 “…你想得真多。”他轻轻搂紧她。

 “冬故一定要想,非要想通不可。既然有错,一定要改,下次,我不要再这么莽撞…”

 怀里的小姑娘已经累得睡着了,但还是抱着他不放。亏她这样也能睡,但只要不扯动她的背伤,他保持这吃力的姿势一晚上也不打紧。

 原来,这就是他一直认定很笨又享尽好命的阮冬故…这个冬故,这个冬故…她常毫不保留地对他说:能认识一郎哥真好!

 现在,他最渴望的,就是不管经过多少年,她还是真心这样认定。

 他凤一郎,想成为她一辈子的一郎哥,永远不变。

 ***--***--***--***

 半梦半醒,微掀的蓝眸注意到边有黑影。

 他一惊,立即转醒。

 冬故还在他怀里睡,紧紧抱着他不放。

 他有点疼,但暗自高兴她这么依赖他。直觉往黑影看去,他不由得口:

 “怀宁!”

 “你完了。”怀宁冷声道。

 凤一郎有点发窘,解释道:

 “冬故不宜移动,再者,她还小…”千万别误会啊!

 “反正不是我要负责就好了。”怀宁看他一眼。“她顶着白头发跟老师傅赔罪,老师傅只会火冒三丈而已。”

 凤一郎一怔,点头称是。“你说的对…”

 怀宁掏出葯包道:

 “要去赔罪,就得装像点。把葯分三份,连着三天煮沸,再涂到头发上,就会恢复她的发。”

 凤一郎大喜道:“怀宁,你是说,冬故的黑发能回来?”

 怀宁注意到他毫不保留的喜悦,不再多费舌,准备闪人去。

 “等等,怀宁,冬故知道发能回来吗?”

 怀宁回头看他一眼,耸肩,消失在夜里。

 不用再追问,凤一郎也知道答案了。冬故一向不说谎,当初她是铁了心去染白发…真是个令他又气又怜惜的笨蛋!

 他注视她有点傻气的睡颜半天,想起白天怀宁为她挡石头时的那句话…

 没砸到你就好了。

 像木头的怀宁,这么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,震得他头昏脑,当头喝。

 他既聪明又愚蠢,竟然这么晚才明白他人生中最在乎的是什么。如果有一天,她不在了,他必会悔不当初悔不当初!

 自卑跟骄傲,他都不要了!他只要这个从不看轻他的小姑娘活得好好的,一直留在他的身边。

 他轻轻碰着她婴儿般的颊面,低声道:

 “下一次,若有人拿石头砸你,我一定挡在你的面前。”

 ***--***--***--***

 十七岁的凤一郎,已有男子的身形,白发白肤蓝瞳依然,但温文儒雅的气质令人如沐春风。

 偶尔与他正面对视,会发现他似海蓝眸有着惊人的睿智与沉稳;跟他对谈几句,惊觉他聪明过人,既不自卑也不恃才傲物,不锋芒外也无任何野心。他始终面含微笑,乐于与府里人亲近,但却有意无意在彼此间划下一段距离。

 爱里的家婢都在惋惜,如果他的外貌与普通人无异,早就不知有几个小孩了。

 他年纪轻轻,待人处事圆融远胜秋院的盲眼少爷,人人都以为凤一郎就是阮府下一任总管了。

 今晚的他…

 顿失平的从容,面大汗了。

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,下意识地站在秋院外头,听着屋内的对谈。

 “二官一商?那是什么?”心不在焉的声音,出自阮卧秋的。

 “我也问过凤啦,偏她不肯说。”小二郎活泼搞怪的叫道。

 “小二,住口!快替少爷更衣,这里由得你多话吗?”凤轻斥。

 “我只是好奇啊,少爷,你瞧,二官一商二官一商,阮府只有一对公子小姐,就算改小姐从商,那还剩这一官,是哪儿来的?莫非阮老爷有私生子?”

 “二郎!”凤动怒了。

 “…二官一商?”阮卧秋终于回神:“我想起来了,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吗?怎么还在传?”

 “少爷,你也知道?”凤二郎好奇问道。

 阮卧秋有点不耐,仍是应了声:“以前听过,风水师的话听听就算了。”

 “可是,听说那风水师奇准无比耶,少爷,你的官已经灵了,那剩下的一官一商…依据二郎所见,莫非少爷将来重返朝堂,而小姐成为独霸一方的商贾?”他笑嘻嘻随口胡诸着。

 “二郎!”凤怒声叫道。

 “我想休息了,都出去吧!”

 屋内的烛火熄了,凤跟二郎先后出了秋院。

 这几年,阮卧秋双眼失明,几乎不出秋院,虽然偶有克制,但脾气仍然暴躁。

 仆役经凤遣散,如今只剩十来名,府内也仅剩几座楼阁定时清理,阮府可以说是半个废墟了。

 他不介意,只要这里是他的家,是冬故的家,他绝不会离开,能够低调过活,其实是件好事。

 直到今晚!直到今晚!

 凤这样的低调,是为阮卧秋?还是为了冬故?

 二郎活蹦跳地去洗澡了。凤才出秋院,凤一郎轻声喊道:

 “凤。”

 凤几乎弹跳起来,仔细搜寻树下的人影。

 “一郎?”举高灯笼看个分明。

 他走出阴影之外,任着灯笼照着他。

 “是我。”他回答。

 “你吓到我了。”凤很快地镇定下来,笑道:“你上秋院做什么?找少爷借书吗?他刚睡,你明天再来吧。”

 “凤,我没有听过你提及阮府的传说。”

 “…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

 他轻笑,但笑意并未传达到眼里。他道:

 “我来很久了,久到听完一个传说。府里大小事情我都清楚,唯独不知道阮府是永昌福地,在老爷生前曾有高人算过,这代阮家人会在朝堂占上两名。”

 凤抿了抿嘴,道:“这种风水之说,哪当得了真呢?”

 他锁住她的眼眸,沉声道:

 “二官一商,我不管那是不是真的,凤,你却当真了。为什么要让冬故学那些大道理?她是个小姑娘,怎能当官?”

 “一郎,你失态了。阮府只有一对兄妹,哪来的二官一商?”

 凤一郎定定地注视着她,一直到凤撇开视线,他才平静道:

 “不止一对兄妹,还有一个,她不姓阮,却是阮家人。凤,少爷的眼睛看不见了,不表示我的眼睛也瞎了,将来冬故到你这年纪,必与你有六、七分相像。”

 凤不发一语。良久,她才低声道:

 “一郎,你真聪明。你直接挑明了说,就是要我也以同样的诚实回报你。好,我承认,我跟老爷都信这风水说法,少爷这一官已经灵验了,接下来,该轮到小姐了。这些年来,我是撑起阮府,可我能力有限,被迫结束多数商行,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承上那个商字,但我希望,如果将来小姐走上其中一条路,你能以你天生的才智去辅助她,保全她。”

 果然如此!

 这几年,他隐有不祥预感,但总是粉饰太平地告诉自己,冬故是女儿家,凤又疼她,怎会把她推向一条不归路去…他咬牙,恨声道:

 “她是你妹妹,你这样待她,良心安否?”

 凤并未动怒,只轻声道:

 “一郎,你跟二郎都是我名义上的孩子,但你跟我始终有距离,这是你的聪明所致,也是我刻意这样对你,如果将来小姐嫁了人,我一定待你如母子,将你留在阮府里…”她笑了笑,忽然改变话题:“小姐三岁左右,已像一头小顽牛,事事求公平,无尊卑之分,这样的天,将来走商路,当个守住家业的小商人也就算了,但我跟老爷怕极她会成官。”

 “金碧皇朝历代以来,并无女官,从不例外。”他静静提醒。“既然你跟老爷都怕她走上官路,为何还要替她打下基石?”

 “一郎,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啊!不要她走最艰难的那条路,但又怕她毫无准备的上路,到最后,只希望她真的上路时,能成为一个俯仰无愧的正直好官。”

 一阵阵麻感钻上他的皮,他咬牙道:

 “你知不知道,你们等于在害她?”

 “知道。”

 “你知不知道,依她牛脾气的子,如今的朝堂会毁了她?”

 “知道。”

 他张开眼,恨恨瞪她。“难道,你就没有想过,那个官字由你去顶吗?”

 凤闻言,不气不恼,反而欣喜他为冬故如此着想。她道:

 “如果我能,早代她顶下官位,保她一生顺遂,就当个快乐的千金小姐,一郎,你说,我有这个官才吗?”

 “她也没有。”他咬牙切齿。

 她只是笑了笑,没有针对这事辩驳。过了一会儿,她轻声道:

 “一郎,当年我收你当义子,正是为了这一刻。但你我之间并不是毫无感情,如果有一天,她真走上为官之路,你可以自由选择,我绝不强迫你跟她同走一条路,可是,也请你答应我,不要告诉她阮府福地的传说。”

 “我绝不会主动告诉她。”凤一郎声音略冷:“我也不会左右她的未来,她的未来,该由她自己决定。”语毕,不再理睬凤,径自离去。

 他拳头紧握,盲目地走在府里小径上。

 难怪凤长年刻意隔开冬故与她大哥!几次他注意到凤以阮卧秋读书不喜人吵的理由,打发了冬故,他总有疑心,阮卧秋不像是拒绝妹子于千里外的人,凤为何老找理由推托?

 原来这也是凤矛盾的行径之一,教冬故大道理又不愿她太沾染阮卧秋正直的硬子!

 这几年,冬故敛起几分莽撞,但遇有不公之事,她依然无法忍受,她这种子哪能当官?

 朝中有内阁首辅东方非在,百官如同东方非的狗一样,无人敢反抗,如果冬故真走上了这条路,必死无疑。

 “一郎哥!”

 他心一跳,忽地停步。

 “一郎哥,我回来了!”朝气蓬的叫喊响起。

 他一转身,如他预料,小小蚌头的小少年扑进他的怀里。

 他退了几步,又笑又叹地:“冬故,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?男女有别,要被人瞧见,是会误会的。”

 小少年搔搔头,摇头晃脑地想了一下,扮个鬼脸,开朗笑道:

 “一郎哥,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这话是你教我的。”她有点得意。

 “万一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,那时还什么清者自清?”他有点火。

 哎,原来今天一郎哥心情不太好,她得收敛点,阮冬故陪笑道:

 “我是无所谓啦,反正我跟一郎哥知道我们之间清白就好了嘛。”

 凤一郎闻言,只得暗自苦笑,转移话题:“你回府,第一个来见我?”

 她兴高彩烈地点头,然后朝他作一长揖,道:

 “一郎哥,还没到子时,你生辰还不算过完。冬故在此祝你年年开心,年年都是老天爷赐的,年年的今天,冬故都能陪一郎哥过。”

 他闻言,温暖的笑意涌进蓝眸,柔声说:

 “未来每一年你都要陪我过生辰,那你可不知要陪上几十年呢。”

 她秀眸遽亮,喜声道:

 “陪多久都不是问题,只要冬故活着的一天,一定陪一郎哥过!”她开心不已。一郎哥说出这种话来,表示他对未来不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,这让她心情大好,连忙转向怀宁,问道:

 “怀宁,怀宁,咱们带回来的礼物呢?”

 凤一郎看着自夜中现形的黑衣少年。怀宁依然是一脸木头,但越发俊美,可以想见当他成年后,会有多少芳心遗落在他身上,倒是冬故这小小姑娘…

 阮冬故上他的打量,递上茶罐。“一郎哥,这是我跟怀宁送的。你呢,平常无无求,冬故实在无法看出你的喜好,所以我想,你爱读书,那边读边喝茶合适的。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:“不过,算不上好茶叶就是了。”

 凤一郎珍惜地接过,柔声道:“你有这心意就好了。对了,如果你们不怕熬夜,不如就一块上亭子煮茶夜聊吧。”

 “好啊!”她拍着很平的:“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!”

 “等等!”凤一郎叫住她,道:“瞧你这样子,我还当真是跟个小少年在说话呢,你先去换回女装,免得府里人以为闹贼了。”

 一郎哥的话,她不敢不听。暗自扮个鬼脸,她领命而去。

 凤一郎目送她小小单薄的背影。她出门在外多有不便,当年是他提议她出门扮男孩以防身,没想到她愈来愈有男孩子气…

 今年她十二岁,稚气面,个头只勉强到他的前,一身男装穿出去,谁会当她是女孩家?

 他烦心一会儿,见怀宁还站在原地,遂道:“怀宁,咱们先上亭里去吧。”

 夜风拂面沁凉,半是废墟的阮府暗影幢幢,全仗灯笼才能辨视眼前景物。两人并行进亭,凤一郎取出火折子,点起桌上灯台,状似不轻意地问道:

 “怀宁,当年你是怎么上山学艺的?”

 怀宁看他一眼,随他入座,冷声道:

 “被捡上山的。”

 “原来是捡上山的啊…你没有想过离开吗?”

 “有饭吃,为何要走?”

 “…这倒也是。”怀宁跟他同是穷人家出身,他能明白有饭吃就是一切的心理。他轻声再问:“将来你学成之后,打算往哪儿发展?”

 怀宁慢地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

 “你也十四了,难道对未来没有期望吗?”

 “你呢?”怀宁很少主动反问人,但今晚,他问了。

 凤一郎一怔,缓缓垂下眼,掩去眼色。

 怀宁也没执意等到答案,只是扫过阮府荒芜的花园。突然,他又主动开口道:

 “我被捡上山时,才知道我被冠上师弟的称号。我的师姐,年纪小、个头小,童言童语令人讨厌到想踹她一脚,可惜她力气过大,我不敢偷袭。”

 “…那时冬故几岁?”

 “四岁。我一看就知她是千金小姐学武控制力道,难搞定的是老头子,讨好他就够了,只是,我偶有奇怪,一个千金小姐跟我抢什么饭吃。”

 凤一郎闻言,笑出声:“冬故的胃口很好。”

 怀宁没理会他的话,径自说道:

 “那时,我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白米饭了。我才狼虎咽了两碗,回头一看饭桶空了,她还意犹未尽地吃着最后一口饭,我火大,骂她只懂抢饭吃,我长那么大没见过那桶子的饭,就算饭发霉也够我吃上两个月了。”

 凤一郎并未打岔,想象着小小冬故明明肚子饿,却一脸惑委屈的样子。

 “后来,她每天吃了两口饭就跑了,我以为她闹意气,懒得理她,直到有一天,她饿到爬不起来,我才发现原来她是一个喜欢公平的千金小姐。她在数我自出生后吃了几顿饭,她也得少吃几顿,就因为我跟她是师姐弟。”嫌弃归嫌弃,但他语气倒有些怀念。

 凤一郎抿着嘴,不再吭声。四岁就懂是非公平,这令他感到忧心。尤其…

 第一个,是怀宁。

 第二个,就是他凤一郎了。

 与她出身截然不同的两个人,让她自幼体会到盛世下的假象。这仿佛是冥冥中注定…如果没有他俩,也许,冬故就真是一个力气大点的千金小姐。

 倘若他在她接下来的日子,左右她的思想,会不会让她痹篇为官之路?

 明知自己也开始在多想了,但他总是害怕有一天她真会…

 脚步声由远而近,凤一郎抬眼看去…

 十二岁的冬故,还是个小孩子。虽然懂事多了,但外表上仍是一个充稚气,根本没有发育的小姑娘。

 她穿上女装,娇俏可爱,但眼神正派直率,眉宇神似阮卧秋的英气,乍看之下,确实有点像凤,只是,凤没有她这么积极,这么清彻。

 “一郎哥!”她开心地走进亭里。“我在厨房找到几个包子,一块吃吧…一郎哥,我没穿好吗?你这样看我。”

 凤一郎面带微笑。“我在看,你何时才会长大?”

 “快了快了,我已经追过当初一郎哥来府里的年纪了,接着就要再追过一郎哥现在的年纪了。”她笑道。

 “等你追到我现在的年纪,也该是出嫁的时候了。”他低喃。嫁给怀宁是最好,怀宁明白他跟冬故间的情谊,自然不会狠心斩断,但如果嫁给其他男子,那他俩之间的缘份怕是尽了。

 她抓抓头,小声地问:

 “一郎哥舍不得我吗?”

 “是有点儿。”他含笑。

 “那…”她一击掌,笑道:“我也舍不得一郎哥,如果一郎哥不嫌弃的话,等我十五、六岁,一郎哥随便把我娶娶就好了。”

 凤一郎本想岔开话题,但正好怀宁在场,遂道:

 “我年纪比你大了点,身子又不好,太委屈你了。这样吧,怀宁身强体壮,跟你长年相处,一定十分喜爱你。不如…”他信心引导她的视线,一块转向怀宁。

 一身黑衣的怀宁已支手托腮,装睡中。

 凤一郎一怔。怀宁这摆明了是避她如蛇蝎嘛!他赶紧解释:

 “冬故,你才十二岁,还不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之爱的差别。瞧,你对我,是不是跟对你大哥一样的感情?你能想象跟你大哥成亲吗?”

 她摇摇头,似懂非懂,想了半天,叹道:

 “冬故难以想象。可是,师父说,我这子万分不讨喜,如果不是看着我长大的人,可能无法接受我。我想,反正人都是要成亲的,那一郎哥或怀宁,随便将就我一下好了。”她的想法很简单,三人都是要在一起的,就不用费心另谋什么心爱的男子了。

 “真是胡来!”凤一郎脸色微沉:“这种事哪来的将就?如果你对你的夫婿只有兄妹之情,那才真正糟蹋了你。现在你还小,不懂这种事儿,等将来你明白,就会了解我不适合你,倒是怀宁他外在条件极好,你一定很容易喜欢上…”

 “我喜欢安静、乖巧、温柔、力气小、笑起来不会齿,十二岁已经发育完成的姑娘。”平板的声音忽地响起,阻止凤一郎的鼓吹。

 “怀宁…”她怀疑地转向忽然清醒的师弟。“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?”

 怀宁自行倒茶,道:

 “补充,我只想要一个我一辈子不说话她也懂我,不会专问我废话的老婆。”

 “…”她可以确定怀宁在某句话里讽刺地了。

 “算了,你们都还小,现在谈…都太早了。”凤一郎拉着冬故坐在石凳上,轻笑问道:“冬故,我正想知道这次你回来,路上可有趣事?”

 “没有什么趣事,不过,冬故想请教一郎哥一事。”

 “你直问无妨。”

 “我跟怀宁回家的路上,正好遇见衙门审案,于是停下半天看看,我不明白为何县太爷要如此判案,请一郎哥指点…”开始说起整个案情的经过。

 凤一郎暗自一怔,瞪着她诉说案子的严肃神色。

 他浑身有些发寒,到底是二官一商的命理在她身上验证,还是她本身性格所致?是凤的潜移默化她走上官路,还是他影响了她?

 他该怎么做?

 “一郎哥?”她有点担心:“你是不是受风寒了?”

 小手关切地抚上他的额面,他轻轻拉下,注视她良久,终于开口:

 “冬故,你先告诉我,你在山上练武时,可有做我代的功课?”

 “有!我答允过一郎哥做的事,一定会做到的!”语毕,她又有点心虚地答道:“只是…冬故太笨了,有很多地方,都不懂。”

 “那好。你何时回山上?”

 “年中才回去。”

 他盘算时间,沉道:

 “虽然阮府已无往日荣景,但也开始步上正常的生活,府里有我没我都一样了。冬故,我去跟凤说,等你回山上时,我跟你一块走。”

 她错愕得瞪大眼。

 凤一郎心意已决。“回山上后,你照样练武,剩余时间我再教你功课,如此一来你有疑惑,我当下也能为你解说。再者,回府路上,你所见所闻如有不解,我亦能在旁说明,到你清楚为止。”

 她有点吓到,很含蓄地问:

 “一郎哥,你身子挨得住吗?”明明一郎哥不喜欢外出,不喜欢有人盯着他瞧啊。

 凤一郎笑了声,轻她的头发。“我还没有你想得这么不济。”

 他十七年的岁月里,从未下过如此重大的决定,但他不怕不慌,反而镇定平静,开始计画起他该做的事。

 她的未来,将会有许多条可能,不管她选哪一条,他都不会主动手,但他必须先将碎石自其中最艰难的一条路上除去。

 到时,她才不会毫无准备的上路。

 在今天之前,他始终无法理解,为何老天爷要罚他以异样的外貌在世间苟延残,又赐他奇高才智来睥睨众人,但现在,他明白了。

 如果他这一身才智,是为了保住冬故的未来,那么…

 他心甘情愿,愿倾尽所能去辅助她走上正确的道路。

 “一郎哥…半年不见,你好像又变深奥了点。”阮冬故坦白道。

 凤一郎笑了声,睇向始终不发一语的怀宁。

 怀宁功夫比他俩都好,若冬故真走上艰险官路,怀宁绝对是冬故的保命符之一,他该如何示好,才能留下这孩子的未来呢?

 他沉思。

 怀宁则闷不吭声喝着他的茶,吃着他的包子。

 ***--***--***--***

 阮冬故十六岁那年,偕同凤义子凤一郎、师弟怀宁,自山上回府途中失踪。

 年,阮府收到远方捎来短信…

 均安,勿忧。但盼国泰民安。

 并未署名,但丑丑的字很容易就被认出下笔者的身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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