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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 烛影摇曳得很不安定,奄奄熄中闪烁得份外妖,彷佛在熄灭前,也要灿烧最后一分的美丽。

 堤邑在榻上翻移着身子,睡得很不安稳,她扬起皓腕,试着想掩往耳际边不断如水般涌入的嘈杂人声。

 “润儿…”她蒙蒙地睁开眼,辨识出旁润儿的身影。

 润儿轻轻拨开她额际汗的发“你醒了?”

 从她在厅里倒下后,她就一直睡至深夜,怀炽请来的大夫说,是风寒的缘故,可是润儿知道,在这暖的末,一个小小的风寒,并不会使坚强的小姐倒下,她倒下的原因!是那些藏不回去的事实。

 “外头怎么那么吵?”堤邑撑着身子在上坐起,虽然脑际昏沉沉的,但她还是抚着额,试着听清外头远处传来的争吵声。

 润儿的眼珠子不安地团转“呃…”“我爹?”她顿了顿,扬起眼睫,在嘈杂声中辨认出那熟悉但久未闻的人声“那是我爹的声音?”他不是不愿见她吗?

 “老爷明就要离开京兆,但他听说你病了,所以想来看看你…”润儿心虚地转着十指,脑里一刻也不敢忘记怀炽曾代过她的话。

 堤邑听了忙着想下榻,寻来了外衫随意地拢了拢发。

 “小姐。”润儿忙不迭地想阻止她“你身子还很虚,姑爷吩咐我别让你出去受凉。”在小姐倒下后,怀炽便发了顿前所未有的火气,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全都烧过一回,这次她要是再不听警告,只怕怀炽会将她逐出府去。

 “放手。”她不理会,挣开润儿,拖着乏力的身子往外走。

 当堤邑站定在大厅的入口处,窜进她耳底的,是辛无疚气急败坏的声音。

 “我要带她走!”他不要输得什么都不剩,最起码,他要带回使他遭受挫败的主因,多少弥补一些他遭损的自尊。

 无视于辛无疚带来了多少人马来助阵,怀炽面无表情地定站在厅中,任辛无疚由好言好语至恶言相向,他还是丝毫不改已定的决心。

 “人,是我的。”一字字地,他清楚的让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听见“没有我的允许,谁都休想从我的身边带走我的。”

 站在怀炽身旁的冷天海,头痛地拧着眉心,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法子,能阻止这个因为堤邑而气恼过度,已经听不进只字片工闲的怀炽别再和辛无疚结梁子。早知道他就不该告诉怀炽,辛家的人这阵子是怎么赏堤邑闭门羹,而辛夫人又是怎么对待堤邑,否则怀炽这场来得又急又快的怒火,也不会在辛无火登门而来就烧得那么旺。

 “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,为什么还不放开她?”辛无疚憎恨他的理直气壮,直朝他伸出手“你若是不珍惜她,那么就把她还给我,我要她这个女儿!”那是他一手养大的独生女,也是他亲手错置战场的弈子,只要能要回她,那么他或许可以将她再放进另一个可让他高攀的权贵世家。

 怀炽沉下了脸,忽地默然,不一会,他紧拢着剑眉,眼底闪烁着锐利危险的目光,像要噬人下腹。

 “谁说我不珍惜她?”他冷着声,却掩藏不住语气里的极度愤怒。

 辛无疚被他认真的眼眸震慑住了,一时之间,倒不知说什么好。

 他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“你珍惜她?”怎么可能?这个在朝中以诡诈扳倒群雄的人,怎可能对待提邑有一颗柔软的心?

 发自肺腑,怀炽说得斩钉截铁“我比任何人都珍惜她!”

 堤邑也因他而怔住了,本往辛无疚那方投奔行去的脚步,止顿在他的这句话中。

 下了朝,怀炽是不说谎的,这点她知道,而她也清楚,在嫁他以来的这段日子,每,她都是在他的柔情中醒来。她就像是一株他细心养护的花儿,依赖着他的珍惜而盛开,无论何时,他都和初相见时一般,他那可以倚靠的肩膀、可以拥抱她的双臂,只要她开口、或是不须她开口,他都毫不吝惜地为她提供或是敞开。

 她更知道,在他把梦戳破前,这场梦境,是多么的瑰丽。

 “你爱她吗?”辛无疚恼羞成怒,话锋一转,直转移至怀炽最弱的弱处质问。

 为怀炽暗中捏了把冷汗的冷天海,才想上前为对这种问题回答不出来的怀炽解围,但却在眼角余光中,发现了堤邑的存在。

 他一手掩着脸“完蛋…”

 冷天海的想法是对的,怀炽是真的回答不上来,即使已在心中问过自己千百回,他还是分不清他对堤邑怀着的究竟是爱还是想珍惜的柔情,而在他柔情背后的东西,到底是什么?是什么原因〔么动力,才能让他如此珍待她?

 望着不置一词的怀炽,堤邑的心在滴血。

 他每沉默一分,也就愈将她的心割裂一寸,他的无言,比任何利器都来得伤人,而他的不语,就快将她四分五裂再不能合拢。

 在被他利用尽了后,到头来,他甚至连一句爱也说不出,他说不出口的原因是什么?是像律滔说的不懂爱吗?还是因为,他根本就没有爱过?

 她已经看不清了,那个像楼住在雾里的男人,她怎么也无法描绘出他更实的模样,她更构不着他不知藏在哪的真心。

 “王爷…”冷天海忍不住要打破僵局,轻拉着他的衣袖,提醒他快把话说出口,因为站在门畔的堤邑,她那张小睑凄楚得雪白无

 怀炽扭头过去,赫然发现堤邑不知何时已站在那,令他的心房猛地揪紧。

 她听见了多少?盛载在她眼底的,是失望吗?

 “不是叫你别让王妃出来吗?大夫说她最少也要躺上个两才妥当。”他大步大步地走向她,首先瞪向一旁扶持着堤邑的润儿,把没来由的心虚,全都转移在怒火里。

 “别怪她…”她费力地推开他的怀抱走至厅中,几乎无法忍受他在这时再碰她。

 他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已空的双掌“堤邑…”

 辛无疚马上咬住这个机会“堤邑,跟我回去。”既然女儿知道事情的始末,也看清怀炽是个怎样的人了,他更有权利将她要回来。

 但堤邑却站在厅中不动,完全没有准备该怎么来面对两难的局西。

 “还不走?”辛无疚瞪着她生的双足。

 “我…”她语气颤颤地启口,思绪摇摇坠的,没有一个可攀附的方向。

 “你是我的。”怀炽站在她身后缓缓地说着,声音里藏着一抹忧伤“你忘了吗?”

 因为他忧伤的音律,堤邑忍不往回头看他,而他向她的眼神,还是和从前一样,充了会让她轻易陷入的十里柔情。

 他们…要她选择吗?可是,他们怎可以这么残酷?他们是希望她怎么选择?

 此刻的她,是个站在路口的人,往前一跨,就将是海角天涯永不能回头的棘路,而她,还要承受着妇德的鞭笞;若是回过头走回去,心中那因他而不能愈合的缺口,又已经百孔千疮,并且还要背上不孝的罪名一辈子。

 喉间极度焦灼哽咽,泪水在眼眶里苦苦徘徊,她试着想启口,却发不出声,她知道,她必须说些什么,可是她更怕在开口了后,无论说什么、无论选择了谁,她都将后悔一辈子。

 虽然,过往的种种如同轻烟,更像一声叹息,在转眼间便过去了,什么都覆水难收。

 现下,她可以重回父亲的怀抱,摆过去的一切和伤人的旧情,重新做人或是另觅新情新婿,再将整座天地换个颜色,而后在无声的日子里,一点一滴的忘却这个深扎在她生命里的男人。可是,她做不到,因为她收不回来的不只是过往,在怀炽身上,她收不回来的,还有她曾倾尽全部的爱。

 窒的气息,在对峙的三方中不断地累积,怀炽等待着,辛无疚也等待着,而在这两名男子的眼中,堤邑都看到了心碎。

 为什么情字会让每个人都心碎?无论是亲情或是爱情,是不是只要与情字沾上了,就注定将有此下场?

 沉默悬者至顶点后,辛无疚赤瞪着眼,额上青筋直跳,不敢相信她竟因爱而盲目至此,看不穿、悟不透的在犹豫。

 他忍不住暴喝:“难道你还不明白他只是想利用你?”

 “我明白…”堤邑极力将眼眶中的泪珠下去,抖颤地握紧拳自己把话吐出“可是,他是我的夫。”从过了门之后,她就已经不再是辛家的人了,纵使是死,她也是皇家的魂。

 他用力拍着口“那我这个父呢?”

 “爹…”她艰辛地唤,眼中泪影浇浇。

 “在家从父,出了阁,她本就该从夫。”怀炽走至堤邑的身后,伸出双臂将她圈进怀中拥紧,不容实疑地上辛无疚的目光“她是我的,谁都不许从我的手中夺走她。”

 “你真的要他?”辛无疚无法接受,觉得自己在官位被夺走后,又再一次地被剥夺了。

 她痛苦地闭上眼“我不能选的…”她能够选择的时分早已错过了,早在春日来临时,她就不该在盛开的桃花树下遇见他,而那时,她也不该选择把心给赔上。

 沉默忽地降临在辛无疚的身上。这次,他败得彻彻底底,什么都输了,就连血脉相亲的女儿—也要背叛他…长久的静默过后,他抬起头来,眼中有着不回头的决绝“咱们父女,就到今为止,此后,再无瓜葛。”

 “爹!”堤邑忙不迭地自怀炽的怀中挣开来,直要追上辛无疚疾行离开的步伐,但脚边的罗裙一绊,令她不住地往前倾倒,而迫在她身后的怀炽,则急忙将她揽回怀里。

 低首看着怀里泪水恣意奔的她,怀炽不舍地在为她拭泪时,发现她的眼神有些离,而他掌下的温度似乎也更高了些。

 他回过头“天海,快去请大夫来。”

 冷天海沉重地叹了叹,无奈的在这深更夜半的时分,去把方送回去的大夫,再从被窝里挖起来再将他打包带来这里。或许,干脆在府里间客院好了,因为照眼前的情形来看,往后怀炽将会很需要大夫也说不定。

 辛无疚离去的背影,一步步地,被噬在浓重的夜里,堤邑偎靠着不肯放开她的怀炽,断了线的泪背叛了她的双眼,不可抑止地逃离眼眶坠落,在落地时,成了一朵朵的泪花。

 她气若游丝地低喃“你怎么可以…”

 “你说什么?”他听不清,忙将她更抱近自己。

 “你怎可以将我变成一个有罪之人?”她上他的眼,眼底是憾痛。

 怀炽怔住了“有罪?”有罪的人怎会是她?再怎么样都有他挡在她的面前,她不该接受一丝一毫的风雨。

 她幽侧地闭上眼“是的,我有罪。”

 此时此刻,堤邑终于明白那怀炽为何要带她去看烟花,也明白了怀炽会选她为的理由,那些从前她所理不清的心事,此刻她全都悉明白。

 他爱的不是她,也不是她的文采,他爱的是她的身份和地位,藉由她,他可以将他人伤得更深更重。如果伤人是一种罪愆,而他的双手也已沾了罪孽,那么,她的罪比他的还深,因为她是助他的创子手,她有罪的,她与他同罪。

 环首看向四处,堤邑的眼虽有些迷茫,但她却觉得从没像此刻这般看清世界过,现在的她,看清了她所处的地位、所站的位置,在她的双足下,是个进也不是退也不得的绝处,夫家的人视她为弈子,在利用完她后,她将不知再如何自处;而父家的人,则视她为叛徒,斩断了血脉亲缘,留下孤单的她。

 在梦醒这,堤邑才发现,她的爱情是一场骗局,就连春天也欺骗她,是春天护她进入这场梦境,并把她推陷入无可挽救的忧伤里。

 月是如此诡红妖娆,堤邑在月下的影子,拖得好长好长,清扬的风,将萧瑟的园子吹得飒然作响。

 曾经蛇紫嫣红、花绽如海的美丽庭园,一夜之间,花凋了,落花漫天飞舞,残风将林里的碎花掉叶自地上吹起,在空中旋绕成一圈又一圈,直窜上天际,奔向妖光般焕红的月。

 她柔顺的发丝轻曳如波,衣衫在凉风中恣意地飘,月下看来,莹莹闪亮,风来了,像是掀起一双羽翅。

 怀炽还记得,他曾觉得她像是失了羽衣的仙子,因为莫可奈何,所以停留在不属于她的人间。可是他也记得,她的羽衣是一双丝绸做的丝履,她一直都穿不惯,因此,她这名落人间的仙子,不会离开他而回到天界去。

 悉悉卒卒的声响,是踩在已然冰冷的花身上的声音,他循声看去,穿著丝履的堤邑,正从他的身畔经过,一步步地走向那轮月的方向,望着她足下的丝履,一股未曾相识的冷颤爬上他的背脊。

 她穿上了,记得从前每个嗅着花朵清香醒来的早晨,堤邑总会在下前依偎在他的身旁,软声地央求他为她穿上永远不知该如何穿上的丝履,没有他的帮助,她白细的指尖怎么也没法子自彩带中挣脱开来,而今,毋需他出手相助,她已知道了穿上那双在他眼中看似羽衣的丝履,小小的纤影,在园中步步远离,渐行渐远。

 哀按着口,他觉得膛里的血都冷了,那份曾经温暖的感觉,再寻不遇,不知该如何挽回。

 怀炽自梦中惊醒,两掌紧抵着桌案,惊寤仍未自他的脸上散去,冷汗争先恐后地自他额上沁出。

 堤邑…他回首看向榻,杳无一人的榻上,并无堤邑的身影。

 没来由的心慌,霎时将他紧紧攫往,他抬首看向窗外—一轮尚未圆的月,静静挂在窗边。

 他的梦境…瞬时,他推开桌案跑向屋外,直觉地奔向那梦中落花一地的园子,去寻找他已找回羽衣的仙子。

 众人皆寐的深宵,在堤邑心爱的园子里,照焰火星似萤般,乘着轻送的夜风,在林间逐风穿梭,看似人间的点点流星。

 怀炽奔跑的步伐停止在一株修剪过的桃树旁,息不已的他看见园中,堤邑静蹲在一只火盆前,似在烧着什么,火盆中火焰腾起又坠落的光影,将她小睑映照得明灿透亮。

 息方歇,他来到她的面前,见她在凉风中穿得单薄,忙下身上的外衫披在她身上,而后蹲在她的身旁,嗅着空气中奇异的香味,那味道是如此识,像是在笔墨间总会淡淡沁出的龙涎香。

 “在烧什么?”他侧首望着她平静的面容。

 “爱情。”

 爱情?

 怀炽微蹙着眉,发现在她的脚边,堆了一本本的书册,而火盆里所焚烧的正是书册,龙涎香的香味,自摇曳的火苗中冉冉窜飞。

 “我在火化我的爱情。”堤邑再扔落一本书册,静静看它在贪婪的焰火中灿烧起来。

 怀炽骤感不安,顾不得烫炙,他伸手自焰丛中救回那本正被火苗噬的书册,使灸熄火星后,他翻开焦灰的书页,映入他眼中的,是她娟秀的字迹。

 是她写的诗文,怀炽努力在火光下辨认她究竟在书上写了什么,看着那一行行即便是相思,此刻亦成灰的诗文,他才发现,她所烧的,是她在漫漫长里所写下来的心情,是那些她总没机会拿给他瞧,也不曾在他耳畔细细娇诉的情意,和他还未来得及领受过的心动。

 她在焚烧她的爱情。

 书册自他的掌中掉落,他惊悚的眼瞳不住地张大,顾不得一切,他伸手去抢救被她扔进火堆里的其它书册,但,彷佛上苍都要和他作对似的,风儿愈吹愈急,烧得狂烈的焰火宛如一条火龙,席卷着火盆里易燃的书册,令只救回数册而不得不收手的他,只能眼睁睁地,看它们逐渐在盆内化为灰烬。

 “看着我。”他紧握着她的肩,急切地将她拉向自已“我没有变,我依然是那个怀炽,我没有欺骗过你!”

 堤邑淡淡地看着他无措的面庞,眼眸平静如水“你是没变,你只是出了原本的模样而已。”

 手心有些炙痛,就像是刚才的那盆火还未烧尽似的,正在他的双掌里灼灼焚烧,令他缓缓松开她。

 他没见过这样的堤邑。

 “我一直认为,我是懂你的,但到后来,我发现,我所懂的,只是你其中的一部分。”堤邑拾起地上的火钳,拨动着盆里未燃尽的残焰,自言自语地说着“我也总认为,我能够改变你,让你明白什么是你该重视和珍惜的,可是至今我才知,我做不到。”

 他敏锐地听出她话中的细微处“是谁要你改变我的?”

 “律滔”她并没有隐瞒。

 一把心火在怀炽的心中骤起。是他,那个披着伪面的兄长,也是他在看清这名兄长真正的模样后,已有数年不曾往来过的亲人。

 “不要相信律滔的话,你不明白真正的他,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。”律滔曾和她走得那么近,那么,津滔也一定对她灌输了许多关于他负面的事,而他也知道,津滔会对她这么做的原因。

 提邑却自若地笑了“我知道。”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有,也早已看穿他们兄弟间的把戏。

 或许别人并不知道,他们这些兄弟,眼眸都是这么相似,只要仔细去看、去深究,就会发现,不管是在亲善、残酷冰冷,也无论是哪一种面孔,在表面下,他们都有一颗相同的政客野心。

 舒河将野心藏在看似无害的笑意下,律滔将野心藏在看似善体人意的温情里,而他,则是丝毫不掩藏,只是将它放在身后,不让她看见而已。这些皇家的男人,似乎都忘了该怎么当自己,无论何时何地,就只有一个政客的身份,眼中并无其它,当然,看不见其它的他们,根本就没有一副温暖的心肠,他们的血都是冷的,对于周遭的人,他们大都只是想利用而已,他们没有心。

 怀炽有些错愕“你知道?”他还以为她也是为律滔善人外表所欺骗的其中一人。

 “但我甘心被他所利用。”其实,利用的人、被利用的人,何尝不都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呢?每个人都有着私心的目的。

 “为什么?”

 她凝眸着盆内孱弱的星火,声音显得很悠远“因为那时我想靠近你,我想走进你的世界,只要能嫁你为,就算律酒要利用我,也无妨。”

 在他将桃花簪在她的发上起,他就已将他们不可能有所集的世界连结起来,只是,在通往他的那道世界仍有个门扉,而门扉的那道高滥,是她跨不进去的。因此,在他提出要娶她为时,他不知道那时的她,一生中从没那么快乐过,可是她的快乐才开始,等待着她的阴影,也已潜伏而至。

 家人的反对、众官众臣的反对,将她所珍藏的快乐点点滴滴都推向谷底,可是在那时,律滔出现了,他朝她扔下一条可通往怀炽世界的绳,要她攀附而上,即使知道律滔想利用她对怀炽来个反牵制,也知道在那善意的背后,是要付出代价的,但只要能将她的天地与怀炽的连接在一起,她甘心。

 怀炽动容地朝她伸出手“堤邑…”

 但堤邑接下来的话,却让他的手停搁在空中,无法朝她前进。

 “可是我现在才明白,你们都只是玩手段的权臣,你们这些皇子,都没有真心,在你们的眼底,就只有权势。”

 “我…”他方想开口辩解,但她清明的眼眸却阻止他。

 “不要说你有真心,因为连你也不晓得你到底有或无。”她微侧着螓首,深望进他惘的眼底“是不是?”

 不要这样看他,不要让他无所遁形,就算她所说的有部分是真的,可是她看不见那些一他还藏着的,她看不见在他总不去撬开心锁的深处里,有着他太保护自己而掩盖住的真心…曾经,他在她向他询问朝事时,明显地拉起了一道不让她前进的保护防线,而现在,她也筑起了一道高墙,不允许他靠近。可是此刻,他好想拥她入怀,拉近他们之间一夜筑成的疏远距离,用怜吻吻去她眉宇之间淡然的冷意,看她绽出笑,让那双平静过度而显得毫无生气的眸子,再度为他亮眼起来。

 他想念在那融融的春光里,站在桃花盛开的树下,对他嫣然而笑的堤邑。

 “该怎么做,我才能要回原来的你?”如果说,逝水是可以掬取的,那么他该怎么做,才能换回一个在焚爱之前的堤邑?

 她摇摇螓首“她已经回不来了。”

 “倘若…”他拚命思索,好不容易才找出一条可能的生机“倘若我让辛无疚恢复原本的官衔,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呢?”今她会这般,全都是为了她的家人,那么只要他不管南内将会如河反弹,不顾一切把辛无疚回堤邑的生命里,也许,也许她…堤邑却不认为对南内忠心耿耿的他,会为了她而这么做。想想,他是花了多大的心血才扳倒她爹,就在他连胜利的滋味都还没品尝够时,他要弥补?

 是的,他的弥补或许会换得她短暂的快乐,可是她知道她的快乐,会是建筑在他将遭受责难的痛苦上,站在他的立场来为他着想,南内并不会谅解他,而那个常来府中,表面上是与他商谈,但实际上却是监视着他的舒河,也不会放过他,她并不想让他两面为难,因为她太明白身陷两难时的那份痛感。

 她微笑地婉拒“那并不能改变什么,至少,它并不能改变我已知道的。”现在她只求她爹不要再遭贬,不要再因她的缘故而受更多的磨难就好了,她并不奢求太多。

 怀炽失望的目光徘徊在她了无笑意的脸上,感觉自己现在做什么也不是、不做什么也不是,即使他有心想换回她的一笑,她也不给他机会。

 他低首看着那些被他抢救回来的书册,焦灰的气味,自斑驳的书页上传来,在微弱的火光下,他看见她光滑的玉足。

 “你又没穿鞋…”不假思索的,他伸手想将她搂至怀里,习惯性的想将每每不穿鞋的她抱起来,不让她的玉足沾染一丝尘灰。

 “你知道我为何穿不惯丝履吗?”堤邑拒绝他伸过来的双臂,自地上站起,边问他边踩着沾了夜软的土壤,感觉大地凉凉地静卧在她的脚底下。

 “不知道。”他一直想问她这个问题,可是总在忙碌中忘了问她。

 “我的本命,是株草芥,并不是什么富贵奇花。在我爹未晋爵高官之前,我只是个小小的民女,穿惯了棉鞋的我,从不想攀上枝头当只凤鸟。”她着及地的裙摆,来来回回地在他的面前行走,试着将紧缩在声音里的痛苦淡化。“但后来,你出现了。你给了我一个虚假的梦,让我在梦中尝尽了身为草芥的我不该得到的一切,在梦醒之前,原本我认为我总有一天可以穿惯丝履,待在你的身旁做个善体人意的,可梦醒之后,我不想再继续欺骗自己。”

 火盆里的残烬在此时皆灭,取而代之的是柔媚似水的月光,就着月光,怀炽看向她时而被晃动的光影遮住,而看不甚清的娇容,发现她的一双水眸漾漾地,看不出是笑还是泪。

 他的臆间不泛起酸楚之情。

 “你要不回来的,你要不回从前那个堤邑的。”堤邑在他走向她时,清楚明确地告诉他。

 他无法接受“朝政是朝政,我们是我们,不要把我在外头做的一切揽进我们之间,我们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…”

 “不一样,不会再一样了。”她截断他的话,声音里透着未曾有过的笃定“因为我不再是你用来打击我爹的弈子,更不是身具政治利益冲突的人偶,还有,我也不会再是以前那个单纯无知的堤邑,我们无法再和从前一样的。”

 “难道,我待你不好吗?”为什么她能变得这么快?难道为了她的亲人,她可以拋弃他们夫之间的情义?在她的心中,究竟孰重孰轻?

 “你待我很好,够好了。”她遗憾地垂首,带着心酸的哽咽“只是,你没有爱。”

 “但我珍惜你。”他指出他一直在做的,同时也指控着她的不公平。

 “我要的不是珍惜,是爱。”堤邑静立在他的面前,抬首看着他的眼睛“你能给我吗?”

 他无法回答,只能看着她的明眸,从仍存着一小撮的希望,渐渐变得黯然,再无亮泽。

 “你给不起的。”她艰涩地挤出一朵笑为他代答,旋身踱向园中,留下他孤立在原地。

 望着她纤白的衣裳在月光下翻飞不休,头一回,他觉得古人诵千百年的月儿,看来是如此令人感到森冷悸怖,彷佛像是要与他争夺她一般,将她的身影融在月下,蒙去了他的视觉,令他看不清。

 而她,就像是即将奔月而去的仙子,即将离他而去。

 “王爷?”冷天海轻敲着房门,自门外缓缓探进头来。

 自那夜之后,在堤邑的要求下,怀炽在次迁居至客房不再与堤邑同居一处,即使他、心中有所不愿。但在某一方面,对于她的这个请求,他可说是松了一口气,因为,他无法正视她哀伤的眼眸,也无法和像变了个人似的堤邑夜处在一块,因此,他便应了她的请求。

 然而,在这些没有堤邑的日子里,他过得份外痛苦,像被人紧揪着口难以呼吸,也渐渐识得了相思的滋味。

 在他房里的桌案上,堆实着他自火堆里抢救回来的书册、被她焚烧过的爱情,在他不经意的翻开其主页后,他便再也离不开文字,连在遭火纹噬过的书册里,只因为,她的情意、她的相思,皆在字里行间倾尽。

 书里,有着初遇时她纯净纤丽的情意;有着她在灿烂的烟花下亲吻后的甜蜜;有着新婚之后娇羞偎人怀的模样;有着她渴望莲荷并蒂长相守的绮想,有着她望眼穿的等候他归来的思念;有着她如花儿在复一等待中凋萎的叹息…他几乎可以在书里,听见春风拂过她心坎的回声,和她那在风中消失已久的婷婷笑音,无可救藥的酸楚泛上他的心头—润了他的眼眸。

 书里的她,将整座春天的情意都堆促至他的面前,让措手不及的他,整颗心都深深沉郁陷落在她以柔情堆砌而成的小小城里,怎么也离不开这片已逝去的心灵沃土,恨不能追回过往,止住她的叹息、止住她的眼泪,重新让她笔下的这些全部回到他的生命里。

 冷天海在一片窒人的死寂中走至他的面前,担心地看着他藏着痛苦的眼瞳。

 “出去。”埋首在书册依依徘徊的怀炽并没有抬首,只是一惯地下令驱逐“不管是谁要找我都推掉。”

 冷天海很为难“可是兴庆宫的人…”南内的那批人找怀炽已有好些天了,任他再怎么长袖善舞,他也很难再编出新的借口来挡人。

 怀炽侧着睑微瞥他一眼“推掉,顺便告诉南内,这阵子我无法离府。”

 “等一下…”冷天海在他又要埋首进书堆前慌张地拉回他“你要怎么推帖子是无所谓,可是你最少也要给我一个好理由啊,就像你不上朝,你也得给我一个借口好去敷衍圣上。”再这样下去,他可过不了圣上的那一关。

 “借口由你自己去找,别拿这种小事来烦我。”怀炽烦躁地拨开他的手,被打断的书中思绪,也因他有些无法继续。

 冷天海忧心件仲地看着他“你到底是怎么了?”他不是很热爱朝政的吗?他不是不管朝中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凑一脚的吗?怎么会突然变了个人?

 怀炽将他的关怀当成耳边风,径自抹了抹脸庞,想再提振精神将书中未看尽的部分读完。

 “这是什么?”冷天海好奇地翻阅着桌案上一本看来焦黑的书册。

 怀炽飞快地拍开他的手“别碰。”

 “你之所以不上朝不见任何人,是为了王妃吗?”微微瞥见书里的字迹,冷天海总算是找到了他得天天帮人挡驾的理由,同时也有了可能得再继续挡下去的忧患意识。

 “我想看清她的心。”一丝落寞飘掠过他的眼眸。

 “我想,你还是别看这个了,先去看着她比较妥当。”冷天海摸摸鼻尖,总觉得有点不安“如果可以的话,这阵子最好别让她走出你的视线范围内。”

 “为什么?”他没把冷天海的话当作一回事,以指在书中一字字地寻找着方纔所停顿未看之处。

 “辛相又遭贬了,这回是再贬一品。”一如初时所预料的,南内并没有就此放过辛无疚,果然在他被谪离京兆后,又马上再动手。

 他猛然抬起头来“谁做的?”他都已经罢手了,而辛无疚也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胁,是谁还要继续追杀不给辛无疚生路走?

 “舒河。”从他停止活动后,舒河就已在暗中代他动了起来。

 “堤邑知道这个消息了吗?”他一手抚着愈跳愈急的心房,无法想象,倘若这事被提邑知道的话,她将会有多心伤。

 “她应该知道了。”冷天海叹口气“这事府内都传遍了。”自从他们夫俩摊牌后,府里的人也不再对这事隐瞒,每个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着这件最烫手的消息。

 “堤邑…”怀炽匆忙撇下手中的书册,推开不明就里的冷天海,迈步朝提*巴的房间奔去。

 拍开房门,寂静无人的房里,窗外筛落的光,静静地照空气中飘飞的尘埃。

 人去楼空,唯有存在桌案上的那张纸绢,在光线下的新墨墨影,幽幽发光。

 天下有心人,尽解相思死。天下负心人,不识相思意。有心与负心,不知落何地?

 他紧张窒,眼瞳止不住地张大,忐忑的心跳剧烈地震击着腔。

 是那首诗,那首房花烛夜时他不愿让她念完下半部的诗,那首他认为不祥的诗在看过她写的篇篇情爱后,他方明白这首诗中他一直不求甚解的意味,可是,她却不等他,不等他来明白,擅自在她已有切肤之痛的澈悟过后,离开了他。

 纸绢款款飘坠至地面,在他急于向外奔跑时,掀起的风势,将纸绢吹至儿不着光的角落里。

 心下兵荒马的,他在屋外四处寻找,穿过廊院、找过书斋、揭开府里一扇扇的门扉,可愈找,心愈,彷佛再也不会安于他的膛里一样,他的那颗心,伤痛得亟跃而出。

 最终,依然是在她最爱的园子里,在那他曾与她一同相偎而坐相看绿莲叶的小湖旁,他追上了她的身影,可是却追不回她已去的意念,但他还是要告诉她,他并没有,他并没有使她再伤心,或是再毁去她希望辛无疚安好的小小心愿,这回伤她的人,不是他。

 “不是我做的,不是我!”怀炽站在小湖湖岸的另一端,隔着湖水朝她大喊。

 站在湖畔的缇邑,拨开被温暖的南风吹覆在脸上的发丝,芳容上坚定的神情,并没有因他的呼喊而有过一丝的动摇。

 难以形容的焦虑和恐惧,重重捶擂着怀炽的心房,她的目光是那么地坚决,丝毫不留恋他所曾给予她的一切,她甚至,连他也不留恋。

 当滂沱的水花在湖中溅起时,万物流离失所,什么都再也挽不回。

 替人垂泪的腊烛,顺着平滑的烛身,再次曳至蓄腊泪的桌面上。

 自救回堤邑来,怀炽的双脚便僵固在她的病榻旁,而请来大夫为她看过的冷天海,则被怀炽关在门外,心烦恼着主子再这样不寝不食下去该如何是好。

 坐在闭眼沉睡的堤邑身旁,疲惫的怀炽,一手抚着她在灯火下柔美的容颜,以另一手包里着她不盈一握的掌腕,他并不知道,在他埋首书海的这阵子,她竟消瘦得他无从想象,她的身子骨本就不健旺了,再经过这一番折腾后,她更是病弱纤纤,仿似柔弱的柳絮,只消风儿一吹,就会再度离开他。

 她在他眼前投湖的画面,在他的脑海里,依然是那么地清晰,像帘噩梦般,无时无刻地上演着,反复反复地鞭笞着他的心。

 他的世界再次因她而失序了,零零落落的,除了眼前气息均匀的她,什么也捉不住,可是,无端袭来的害怕,却更进一步地追索着他,令他惶惶地想着,会不会就连眼前的她,也将这么一直沉睡下去,弃他不顾。

 上的人儿模糊地低,身子微微地在被下挣动着,惊醒了怀炽,也解开了他深锁的愁眉。

 “堤邑!”喜于她的转醒,怀炽酸涩的双眼,趋附向她。

 当堤邑再度睁开眼眸时,在她的眼里,他再也找不到她往日的天真烂漫,或是丝毫的爱意,他只找到了个陌生的堤邑。

 “如果…”侧首看着他,提邑气若游丝的低喃。

 他急忙倾身向前听清“你想说什么?”

 “如果有天,当你明白了什么是爱,懂得如何爱上一个人,那么,请你一定要好好爱她。”

 怀炽陡地被重重一击。她说的不是她,她话里所说他将会爱上的那个人,不是她。

 为什么她会认为他不会爱她呢?不,或者他该问自己,他,曾经爱过她吗?

 他一宣告诉自已,只要时间够久,他终会爱上她的,而他也努力的试着想去爱她,想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。会娶她过门,并不是真的只为了政治权宜,那一部分他至今都还不明白的私心,再多给他一点时间,他就能懂的,到时,他一定能够亲口告诉她…告诉她什么?

 神智已然清明的堤邑,在火光的指引下,切切地看清了他,那张她曾经以指尖行走过每一寸的脸庞,如今看来,只像是沧茫人海中的一张不相干的脸孔,在片刻的陌路后,她再也无法继续沉陷在走不出的哀伤里,她明白,在活下来后,她有她要走的路。

 “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?”她轻声地问。

 “你说。”怀炽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,但下意识地,心中兴起一股抵抗聆听的意念,并不想去聆听她将要说出的只字词组。

 “请你休。”寂静的房中,缓缓响起她的决心。

 即使已经有了全盘的准备,但怀炽还是无法接受这椎心刺骨的冲击。

 他伤她,她的眼角带泪;但她伤他,他的心中却带血。

 “请放我走。”唯有放开他紧紧牵着的手,将来她的路才会好走,唯有舍下她曾拥有的全部,她灰暗的生命才会有光明,继续待在他的身边,只有互相折磨而已。

 “我不休!”他悍然否决,双拳紧紧拳握着,不敢相信她已走离得那么遥远,也不相信,她可以转身放下她曾经倾全部付出的情,打开另一扇门就走出他的生命。

 望着他悔怒杂的面庞,提堤邑默了,自此之后,她的无声,也笼罩住了他的世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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